那虞人离火堆太近,亦被烤得眼尾发红。
南启嘉抽了抽鼻子:“你同我说说,你们国君是个怎样的人吧。我听说他少年称帝,选贤与能,兴修水利,推行军功,虞国百姓的日子比我们肃国的好多了去!”
那虞人道:“少年称帝不假,身不由己罢了,没什么好值得称道的。
“选贤与能?不过是家里老头子留下的老臣,老臣又生小臣,小臣还算忠心贤良,运气好而已。
“兴修水利也是形势所迫,虞国地处西北,常年缺水,开春动农时节尤甚,无水不成农,勉强能保住百姓的饭碗罢了。
“推行军功就更不消说了,朝堂内外反对声铺天盖地,我看他这个皇帝当得也不怎样,还不如就留在你们肃国做质子!”
南启嘉霍然起身,怒骂道:“你怎么这样说话?”
这虞人口中那位不怎么样的皇帝陛下,名为殷昭,与南启嘉渊源颇深。
当年他被送往肃国做质子,老肃皇为示优待,专门指了最器重的武臣南尚收他为徒,亲传武艺,南夫人待其亦视如己出,南启嘉更视他为亲生兄长,敬之爱之。
后虞皇驾崩,殷昭得以重归故土继承皇位,自那以后,南启嘉与他再未相见。
她心中无所不能的大师兄,断然不是这虞人口中无能的帝王。
南启嘉摘下腰带上的小金铃,撒气似的朝那虞人身上砸去。
“你这个人真讨厌!”
她转身跑开。
那虞人伸出手去,只揽得一半槐花残朵坠落在他手背。
而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那只还在叮当作响的金铃。
那虞人实在太过气人。
南启嘉趁着与村民一起游村的空档,用早上从那虞人处翻找来的钱财在一户农家买了匹马。
尽管春寒料峭夜路难走,自己又是个青光眼,还是壮了胆子,凭着听声辨位的本事,一人一骑回到了皇都郸城。
待到城门下,天光大亮。
南启嘉始觉后怕,夜道上一夜的狼嚎被她滔天的怒气所掩盖,到了安全之地,反而吓得两股战战。
不出所料,南府大门外果然停着一辆奢华俗气的马车,随行仆从堵满了自家门庭。
南启嘉绕到后门,爬上院外那棵歪脖子树。
此树乃是连接南府与广阔天地的密道,从小到大,她不知爬了多少次,早已轻车熟路。
只是这次没看准,跳下去摔了个震天巨响。
内院侍女们听得声响,鱼贯而来。
一人惊叫:“姑娘,你怎么从天上掉下来啦!”
另一人赶紧捂住那婢女的嘴:“别吵!姑娘莫出声,快去梳洗打扮,换身体面的衣裳,前厅有好戏看!”
南启嘉脑子飞速转着,任由贴身侍女幸月张罗着给她换衣梳妆。
几经捯饬,与刚才那灰扑扑的假小子判若两人,倘若她不说话不动武,旁人定以为她是郸城内第一闺秀。
到了前厅,南启嘉并未慌着进去,选了扇隐蔽的窗,悄悄躲在下面听里头的动静。
那位大人果真是沉不住气,前日派人掳走自己,昨日与那帮狗腿断了联系,今日便狗急跳墙上门寻衅。
那人阴阳怪气:“既然贤侄在家,便冒昧请南兄叫她出来,我这新做的弓弩想她必定喜欢!”
南启嘉心想:真没冤枉他!就是郭顺这天字号第一大奸臣!文治武功都不如父亲,狗急跳墙寻人家儿女出气,真是可笑!
兄长南恕针锋相对:“原来世伯也知晓此举冒昧啊?舍妹近日身体不适,不宜见客,弓弩小侄替她收下,人我们就不留了,世伯好走!”
南夫人顺坡下驴,即刻安排人送客。
郭顺死皮不要脸,寸步不退:“是不宜见客,还是根本就不在家?我怎么听人说在郸城外见到她了,还跟一群男子在一起,不是我说,南兄,弟妹,你们宠孩子也要有个限度,平时嚣张忤逆就算了,这事关名节,怎么如此轻怠?”
南家父子双双捏得指骨咔咔响。
南夫人四下扫视,眼见就要提起悬挂在墙上的藤条开打了。
“父亲,阿娘!”
南启嘉小鸟归巢般扑入堂中。
“我脸上的疹子好像消尽了,你们快看看!”
堂中三人,三脸震惊。
南恕率先会意,走近捧起她的脸一顿揉:“是不红了,先前肿得跟猪头一样!”
南夫人却仔细打量她全身上下,唯恐缺了什么。
郭顺与其随从面面相觑,满脸都是“这怎么回事”。
南启嘉抢过郭家随从手中的礼盒,打开,假笑道:“真是好做工,谢谢郭世伯!”
转手就将其递给幸月:“你不是捡了个会武功的小乞丐吗?这个正好给他防身用!”
幸月不用教,接过礼盒,转向郭顺:“谢过郭相!”
郭顺气得一时语塞,正在计较该说些什么,南府管家便命人抬来轿辇。
“郭大人,将军说您腿脚不好,特叫我们用轿辇乘您出去!”
四个府兵涌入,抬起郭顺就往轿子里按。
直至郭顺被“送”出南府,都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管家长长吐了口气,朝郭顺一行人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但南府是注定不可能太平了。
管家捂住双耳,仍堵不住老爷那一声惊天巨吼。
“南启嘉,你给我站住!!!”
第3章
一阵鸡飞狗跳。
该打的打,该罚的罚。
南夫人端着药碗,听着南启嘉脸朝下趴在床上鬼哭狼嚎,心疼得眼泪直流。
南恕满脸难以置信:“母亲,父亲打她十下,打了我一百下,我才是最冤的那个,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南夫人只装作听不见,放了药碗,又接过幸月给的肉粥,一勺一勺喂给南启嘉:“你倒是真吃得下啊!好姣姣,我的儿啊,你这可是遭了大罪啦!也别怪你爹禁你足,他是为了你好。”
床上的小姑娘餍足地冲哥哥挤眉,炫耀着母亲对自己的偏爱。
“阿娘,你快带哥哥也去看看吧,别管我啦!我能遭什么罪?只有我让别人遭罪的份儿!”
幸月紧跟南启嘉的话头将南夫人“送出”房外。
“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好姑娘的。”
“公子莫怕,我不会再帮姑娘溜出去的。”
房门一关,幸月急不可耐地问道:“这么着急赶夫人和公子出去,是有什么要紧话想跟我说?是不是这次出去有奇遇?天呐!姑娘你不会跟谁一见钟情了吧?!”
“嘘~你小声些,当心招来人。”
南启嘉目光迅速巡视四周,确定窗外没有偷听的人影,压低了声音道:“幸月,我遇见师兄了。”
“严公子回来啦?”
南恕总共就收过两个徒弟,一个是虞国质子殷昭,另一个是镇国将军李成谏之子李严,前者因时间太过久远,渐渐被肃国人所遗忘,是以提起南启嘉的师兄,旁人能想到的,都只是后者。
满腹心事的小姑娘连连摇头。
“是殷昭。”
幸月惊得“啊”一声叫出来,反应过来立时捂住自己的嘴。
“真的,绝对是他,我不会认错,他脖子上的朱砂痣比小时候更红了,还有他眉骨上被我抓出来的那道疤,天底下不t可能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那真是有缘,肃国这么大,你们都能相遇!”幸月沉浸在自己对姻缘天定的浪漫幻想中。
南启嘉却认为事在人为,无关缘分。
“傻瓜,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多半是那帮劫匪大意,忘了把我的金铃儿摘下来,我那师兄五感较常人更灵敏,想必就是被那铃声引来的,难怪他一见到我,不问我是哪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只问我身上的铃铛是从哪里来的。”
随后她又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但是他不认我。”
那夜在篝火旁,她多番试探,殷昭虽有动容,终是未承认真实身份。
南启嘉着实委屈了一整晚,也只是一晚。
郭顺的事平息后,她躺在床上,细细想来,便悟出蹊跷。
殷昭贵为一国之君,独身前往肃国,断然不是为了来寻她的,个中缘由怕是不便对她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细说,尽管要事在身,他仍在危难关头出手相救,到底不算辜负了少时的情谊。
“糟了!”
南启嘉想起一件要紧事,捂住伤痕累累的屁股,起身穿鞋。
幸月一头雾水:“姑娘,怎么了?”
“回来再说!”话音刚落,人影已淡出视线。
殷昭胸口上那二寸长的伤口是在肃国境内为人所伤,他又是单枪匹马一个人,中原四国多年来战争不断,殷昭的命比半个中原还要值钱,他此时的处境简直不能再危险了。
十五六的小姑娘,成日与父亲斗智斗勇,溜出去的方式有千万种,南恕砍了歪脖子树,还有狗洞,没有也能现刨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