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眼里的不可思议几乎要跳出来。
颇具质问性的眼神中,燕玓白熟稔往地收了找钱,手腕一翻。
青青抱着灯狐疑接过,沉甸甸一串,约莫二十个钱。
…找回这么多,她剪碎的银子里都没几块这么大的。
不会就是她包袱里的吧……她眼神当即惊恐。
青青还不知道看着老神在在的燕玓白干的和她怕的完美重合。
本以为凭杨柳青的性子,一定会将钱财时时刻刻拴在身上。但转念一想,她这般在外头走动反而容易丢落。杨柳青最怕漏财,应是带一部分应急,再留一部分备用。
燕玓白到处摸了遍,果真在青青榻下掏出一个包袱。
苇席一掀开,满天陈年蒲草屑扑地人连声咳嗽,也不知她是怎样忍下的。包袱一打开,最先入手的竟是条同胸布缠在一起的褌裤。
饶燕玓白混在女人堆里长大,对着这等私密衣物也不由迟滞片刻,好会儿才勉力解了个角,倒出几粒银子一粒珍珠拿走花用。
思及此事,燕玓白心中不大自在。恍若没有感知到那抹视线,他随口应付不断推销花灯的摊主,一面抬首,作端详悬灯状。
“阁下这灯制式尚可,但观其做工灯面,不过是寻常宫灯,至多值五十两。若索百两,须得是帝王宠妃宫中之物。某有心购入,奈何阁下心不诚。”
本眼含期待的摊主顿时拉下脸来:“郎君衣着简朴却言谈斯文,我原以礼相待,不料竟是个装相的。这灯上连枝纹巧夺天工,三层罩纱皆内廷织室所出的菱花纱,天下除皇宫外谁敢用,谁能有?郎君怕是见识不足,认不得真货!”
燕玓白分毫不让步:“菱花纱几年前便已流传宫外,上京用者不下万人。连枝纹亦非独门技艺,手艺人多费些时日皆可雕出。”不待摊主辩驳,他语锋一转,“某只是不解,若真是宫中之物,何以如此完整流入江左?上京近才陷落,宫城火海,多少人携宝难逃,岂会独存此灯?更何况江左刺史王度受燕晋皇室敕封在此,阁下公然贩售宫灯仿品,官衙竟不追究?”
摊主咂嘴,脸上浮抹意味深长的笑:“大江行船繁多,运些货物岂非易事?郎君既知行情,我也不兜圈子。十两银,我便将货源告知于你。”
十两银买一个追根溯源的消息,倒不算得什么。
燕玓白习以为常,一时忽略了如今窘境。只颔首,刚要应下“可”,顺势摸袖袋的左臂突然被抱住,肘节兀地压过一片不甚明显的柔软。
他一愣,一旁静立的青青已放下手,绷地硬邦邦的小脸直直看着摊主,暗暗吸口气,声量刻意扬高几分:
“十两?阁下莫非欺我们不是本地人坐地起价?这消息是真是假尚不可知,岂能空口白话便索要十两天价?”
燕玓白顿感意外,侧头看去,青青握花灯的手指用力地泛白,暴露了心中紧张。她黑白分明的眼扫过摊主,又飞快地瞟了一眼被幂篱微垂的燕玓白,内心再度咆哮。
十两!
燕玓白是不是皇帝病发了,忘了他们现在还是朝不保夕的难民?!她要是不豁出脸拦下就得背债了!
女孩作势将那一小锭银子攥在手心,非但不递出,反而收了回去,这举动把摊主气得瞪眼:“女郎这是何意?方才可是郎君自己要应下的!”
青青心跳如鼓,却强自镇定向前踏了一小步,语速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郎君信你,我却不放心!你若真有稳妥路子,岂需在这街角售卖仿品骗人?怎知这不是你编造的说辞?银钱何等珍贵,怎可能轻易拿出许多?除非——”
她目光扫过摊主错愕的脸,倏忽伸出五根手指:
“五两。”
“什么?!”
摊主语气有点凶。青青虚张声势地心一横,索性豁出仅剩的脸皮:“我们一路来花销不菲,身上已无多余的钱财。方才在你这处买了两盏灯打照面,你好歹打个对折。”
“我们立下字据,抵一盏花灯在此。一月之内若门路属实,付余下五两。我与郎君就落脚在前头的逆旅,主家是对夫妻俩,想你也听过那位厉害的掌家娘子。若不信可寻来证实。否则我们此刻便走。”说着就去拽燕玓白袖子。
一直静立的燕玓白目光轻轻落在青青紧绷的侧脸上,又扫过她紧攥着银锭的手,倏而明白了什么。
少年身上的从容悄然隐去,并未出声阻拦。
没想到被这两个一看就不谙世事的少年人摆了一通,摊主气得发笑:“好厉害的一张嘴!分明是你们要买消息,倒怀疑起我来了?我还不卖了呢!”
“反正十两没有!五两,立契画押,你爱要不要!我们这就走也行!”说着就作势拉燕玓白离开。
“罢了罢了!”摊主烦她的难缠,又见一旁燕玓白施施然立着不动作,俨然是默许,只得烦躁摆手,“五两就五两!现在立契,再写张欠条!一月不付清,我定上门追讨!”
青青松口气。燕玓白自行上前,腰间红布上金芒一闪,那摊主正臭着脸等待,见状忽地推回彩灯,指着他腰间马帴道:“我不要劳什子灯做押,你将这封布放在我这。若到时不付账这布就是我的!”
“那不行!”
马帴怎么说也是祖坟里带出来的东西,未来说不准有用。青青想也没想就拒绝。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当你是王母娘娘?”
青青被吼地怔了怔,眼前一暗。却是燕玓白隔开她与摊主,他一扔马帴。
“阁下好眼力,此为我家传宝物。织金锦缎,从前一匹百两不换。年岁太久是不值大钱,当个怀念时刻佩戴在身也是足够的。以此物做押可以,只是倘若有何损坏,莫怪某不认账。”
少年嗓音清泠微哑,说这番话时别有一股冷肃。不似刚头平和。
摊主见人不少,自有一套看人之道。思及这少年落款“房白”,姓氏不寻常,又这等有气度,不由收了气焰。嘟囔着“今日真是开了眼”,悻悻收下马帴和字据。
市坊人际较来时少了半数,再不接踵摩肩。燕玓白没有往回走的意图,反而继续向前。
金玉乡里养大的小皇帝有朝一日居然要抵押衣物写欠条,委实过于落魄。说不准这事是谁造成的,但保险起见,青青保持缄默。
燕玓白拐进临街的食肆,挑了个能吹夜风的位置趺坐。青青在他对面坐下,脑中还反复浮现他方才力透纸背写下欠条的模样。
“不去寻那货商吗?”她清了清嗓。
依摊主所言,对方行踪飘忽不定,只夜晚偶尔于津口现身一个半时辰,错过便难再遇。
燕玓白觑眼喧嚣的街市:“今夜不急。”
他要了两碗羊肉汤羹和菜蔬,“不是饿了,吃饱了再说。”
食肆喧嚣,反衬得他们这桌寂静古怪。青青终是没忍住,低声道:“十两不是小数,我情急才出此下策。虽让你签了欠条,但这窘境非我所致。既在同一条船,下次……能否先与我商量?”她垂眸静待反应。燕玓白却只是安然接纳了这点细微的抱怨,淡淡应了声:“食饭。”
伙计端上热腾腾的羊肉汤羹,他执箸拭净,撩一侧幂篱白纱,安静地用起迟来的夕食。
青青也确实饿了,看他不打算这会儿回话,便轻叹口气,埋头专心吃饭。浓郁的肉香与温暖的羹汤驱散了疲惫。待碗底见空,她擦着嘴角抬头,正对上幂篱下那双极黑的眸子。
青青眨t巴眨巴眼。
燕玓白却放下纱帘,食案上的指微微屈起:“我未曾生气。”
见她愣住,他继续道:“我观那宫灯,猜想可借此追查背后隐身的世族,多年习惯使然,以为你身边自会备足银钱…一时忘了今非昔比。”
且不说那摊上宫灯皆仿内府制式,单看那主殿悬灯,竟能在乱局中保全,远销江左,背后所需的运力绝非寻常。
燕晋王朝的覆灭,除却他顺水推舟的放任,这背后的推手,或许正隐藏在这一盏盏华丽宫灯的暗影之下。
青青被他这坦然的态度讶住。
将心比心,青青脖颈放低,认真道了歉:“我没回去报信,我也不对。下回我行事前也定会和你说好,不让你多虑。”
大抵是觉得不好意思,少女的声音软软的。混着暖热的晚风,无孔不入地钻进耳廓。燕玓白呼吸倏地一滞,左臂上曾被她紧紧抱住的触感竟再度浮现,迅速蔓延至全身,他指节蜷缩,心头燥乱难安。竟猛地起身,几乎有些仓促地拂袖而出,立在食肆招牌投下的阴影中才仿佛回过神来,默立等待着身后那个付完账急急追来的身影。
二人踏着熹微的星光往回走,又一阵无言。途经巷口,一列覆着官家字号盖布的货车轔轔驶过,夜风倏忽送来一股极刺鼻的气味——似硝石,又混杂着些难以辨明的药材,只一刹那便散得无影无踪。青青下意识捂鼻,“这是什么味道?好像是我们后头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