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金吾卫看她的眼神多了点匪夷所思。约是在想这婢女好滔天的胆。一省自己,而后全让陛下省。正竖起耳朵要听听指责陛下的第七句是什么,那渥雪大人就从上头飞了下来,一把拽起杨柳青就往上跑。
俩侍卫面面相觑。
青青一步一踉跄,话也来不及和渥雪说,就听他连珠炮:
“你这死丫头好厉害的本事,我是比不过你!你去安抚陛下。别忘了我的施药之恩啊,多说点我的好话。”
要到高高的漆门前时,他迅速刹住脚,门一推,把青青丢进去,而后关上用身体抵住,惬意地呵口气。
刚要松缓,下头金吾卫又拦下了两人。
渥雪呸一口,心骂晦气。下去一瞧,登时阴阳怪气唷了声:
“掖庭的?这就耐不住要来伺候陛下了?”
俩人正是吴玉芝和邓猛女。
距离收到圣旨实则也不过一个时辰。邓猛女一听吴玉芝念便红着眼哭了一场,道:
“我看来是要死在宫里了。早死晚死,不如现在就死的好。横竖我也没有家人。我不连累你们,你们就说我是脚滑摔死的。”
又嘱咐吴姐姐:“你若见到青青,让她给我烧点纸钱就是,我也不贪求吃食。”
随后鞋一蹬便要投井自杀。
吴玉芝坐在洗衣盆上,手里的圣旨攥破了洞,咬着牙追上去抽了她一耳光。直把人抽地泪涌,她抓住邓猛女的肩膀头子恨道:
“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个蠢货!”
掖庭的其余姐姐仍闷头拍着衣裳,不知谁忍不住抽泣了一声,冰冷的院子里霍然落下一串又一串热泪。
谁都知道逃不过,谁也不敢说。手里的活计是不能停的,哪怕哭,也要一边做着活一边哭。
邓猛女捂着脸,“怎么就轮到我们了?若是以前我许还高兴呢。可连那两个贴身丫头都死了...我们怎么办?”
吴玉芝看着满面泪痕的邓猛女蠕蠕唇,却头一回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
圣上谕旨谁能违逆?王避不能,她更不可能。
吴玉芝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把她们害到今天这步,是结了怎样的仇才会如此。
可都来不及了。
吴玉芝重又坐下,捏紧了自己不断颤抖的手,冷道:
“怎么办?就照着圣旨上的办。”
邓猛女眼中星点的光也黯淡下去。沉寂好会,她起身:“我去找我青青妹子,我去——”
“你疯什么魔?她最近过的什么日子你没听过?”吴玉芝生怒,上去又要抽她,被人抓住了手腕。
外出归来的刘媪扔了吴玉芝的手,三角眼上下掀动,苍老的声线沙沙作响,比寒风还渗人:
“那丫头提前得了信儿给你们求情去了。安生点吧。”
邓猛女楞:“谁?”
刘媪嗤:“还有哪个蠢的会去忙你们两个浣衣婢?”
邓猛女腿一软:“青青,青青最近不是...?”
“她倒是胆大,还重情重义。”刘媪呵呵阴笑,“我就知道,无论她脸上装得多沉静老实,心里头的劲儿也是包不住的。她迟早要栽跟头。”
刘媪面色如常进了门,“这样自以为特别的我可见多了。”
门一拍,邓猛女瘫倒在地。
不知多久,她爬起来,坚定地朝从未涉足过的深宫而去。
积雪吱嘎,眨眼间,一串脚印上叠了一串更小的脚印。
两个女人并排,一起前进。
...
邓猛女头一回正脸见陛下身边的随侍就得到一碗阴阳怪气,鼓起的勇气骤歇,嗫嚅:“奴,奴...”
吴玉芝接上:“大人,此事与青娘无关,她年幼天真,不小心犯了错处。我们来赔罪,求陛下开恩莫与她计较。”
渥雪心里呦呵笑了,“你俩挺重情义啊。”
邓猛女方讪讪,渥雪又嗤,面上的笑直下三千里:“区区两个浣衣婢,伺候陛下是你们前世修来的福分。给杨柳青求情?你们也配?”
不等两人辩解,渥雪招金吾卫:“拖边儿去等候发落。”
便一甩拂尘,施施然打个哈欠,若有若无一瞅紧闭的高门。
*
青青跪坐在玄砖上,轻轻擦了擦清鼻涕。
渥雪那话细品一下,可知最近他在燕玓白身边应该很不好过。
她一直讲究有来有往,你帮我我就帮你。换以前,她不会那么滥好心帮人说话。
原来渥雪的先见之明在这里。
她又判断错误了。
室内暖烘,单薄的身上很快就不再发冷。视野间慢慢出现一双雪白泛红的赤足。
青青收回目光,依旧是坐着的姿势。
那双根根分明修长赤足自身边绕了三个来回,却谁都没有张口说话。
燕玓白站定,脚背上爆几股青筋。忍不住地要开始算账。地上默不作声的女孩忽然前倾。
他眯眼,下一息,自己的衣摆被一双手抓住。
燕玓白瞳孔一缩,抓住他衣摆的杨柳青便朝他抬头,诚恳道:
“陛下,奴有罪。”
她入门时身上还披着簇新的雪。殿内一热,均化作细密的水渍。浸润了发与肌肤。散乱的发顺理成章贴合几丝在面颊之上。
还有几滴顺之打上长翘的睫羽,缀上莹润的一颗珠。随着她眨眼,要掉不掉地颤。
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
但许是多日未见,莫名就变化了几处。
燕玓白喉头起伏,挪开目光,极其不友好地预备发作。青青抓紧了衣摆径直站起。和愣了一跳的燕玓白面对面。
女孩的眼睛像两汪平静安好的小洼。白白的水里寻常只够映照一轮太阳,一轮月亮。
现下,这两汪小洼里多装了一个他。
她将养得顺眼的脸凑来,恍若忘了自己只是区区一个奴婢。双手搭在腿两侧,她闲散又家常地与他对话。
“陛下罚我吗?”
燕玓白脑筋剧烈跳了跳,出口的声沙哑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什么?”
青青瞥一眼地上,发觉他们离得太近,脚尖都要靠在一起。于是后退一步,“陛下不罚我吗?”
燕玓白散失焦距的眼一瞪,重新看清了女孩的神色。
稳健如常。他无端的心悸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压了回去。
“嗤。”燕玓白勾唇,恢复以往那阴不阴阳不阳的模样:
“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和朕说话,杨柳青,你真是越发猖狂了。”
青青火速捕捉他话里的间隙,见缝插话:
“自然是陛下给我的。”
燕玓白斜飞的眼角一抽,刚要嘲讽她胡说八道。突然又哑口。
好像还真是他给的。
....心里闪过许多脏腌臜话。燕玓白禀着股奇异的怒火,还没组织好语言回呛。讨人厌的杨柳青微微笑了下:
“我仰慕陛下恩德,陛下对我的好我一一记在心中不曾忘记。我那日出言只是因为担心。”
女孩笑起来时露两排白牙t,清秀的脸瞬时就有了抹说不上来的光彩。
萤火之辉,不比日月的辐照。但挑个没人时细看,却又能瞧出一番特别。
而这会,只有他们两个人。
长到少年盯住她的面颊无端地想,杨柳青莫不是在使美人计吧?
他纳罕。
不可能。燕玓白很快否决。这又不是面对萧元景时发自内心的憨笑。
但这服软让燕玓白心情确实舒爽。既然她让步...燕玓白笑容可掬:
“你担心什么。说与朕听听。”
青青收回酸胀的笑脸,“陛下担保不生气,我便说。”
少年顿,哼笑:“杨柳青你别以为朕承诺不杀你就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啊。”
青青看着他,抬手擦了一下流过眼皮的汗,默然低头。
“...”燕玓白:“朕是天子,怎么可能随意动怒。”
杨柳青重新抬头,笑了笑。
“我担心步探花探月的后尘。我还期望着为陛下所用,我想看到太平盛世。在那之前,我不想死。”
她吸一口气,紧迫地与他素来狡诈阴狠的美眸对视。这一时,竟越来越觉得这双眼睛没有记忆里的骇人。
青青呼气,忽视少年变得诡谲的神情,剖出了心里一直想说的实话:
“陛下喜欢践踏人心玩弄人性。是因为看到那些有着寻常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秉承着普世框定的规矩的人们在道德的线上来回挣扎,不断扭曲本性,变得越来越无底线与本心背道而驰时,会发自内心的畅快。”
为钱财情爱挣扎,厮杀,“陷入这泥沼里的人的每一个举动都在证实陛下的所想。这是陛下看到的,所以陛下觉得一切都是如此,因而不信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