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悉芳一直立于殿外,裹着狐裘的身子在门上投一道冷寒的影。声线绷着,难得不带病乏的软和:
“既然医师来了,渥雪你说,陛下出了什么事?”
也不过十六七的少年摸摸额角的伤,不明所以:
“奴婢还真不知道…公主娘娘,陛下昨儿才好端端的啊。”
掌中发疼,燕悉芳垂眸,那根发被她捻做了一折一折的断发。
“…昨晚,是好端端的。”
他半夜前来抱住自己,伏在她膝上说了一些儿时的往事。她劝导他怜惜身边人,快些生一个孩子。他应得乖巧。
然后继续说自己想说的。
…阿弟每次来,都要逮住空隙不断重复。仿佛念咒,给心头下个枷锁。
末了总道:“阿姐是我最珍重之人。”
燕悉芳以为也确实应当如此。天下不该有比她还要让燕玓白这个无情无义的混账信任的存在。
是以什么温菩提,萧元漱,红珠夫人…杨柳青,她从不在意。
只要她归来,阿弟必定会将那些女子抛在脑后。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燕悉芳陡觉喉头紧。
难道要应证奉安说的那句?
医师小心翼翼,适时道了句:
“这,臣是进还是不进?”
“大人先等一等。”燕悉芳逼着自己松了手。
“既然阿弟要忙那我先走一步。我这身子熬不住寒气。若有事,劳烦你们通传我。”
燕悉芳从来客气体面,渥雪不禁连连感谢,送了她一程。
路上偶遇一不识好歹的面生内侍挡了路,被他骂开,低头退居一旁。
燕悉芳仅睨了那行走不顺的少年宦官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
奉安立在原地,盯着那妩媚女子的背影淡淡理了理衣裳。笑得轻描淡写。
在咸宁宫下徘徊几度,奉安闲适地等待着什么。果然没多久,那自他进宫就暗自喜欢他的宫婢凑来问话,“是你?”奉安惊喜,又望一眼高高的白玉阶,垂下眼睑叹息:
“师傅风寒,高热不退。我…本想求助杨御侍。”
文德殿掌事代云近日不甚出现,这一话倒算是解疑。
女孩轻扭扭腰,红着脸道:
“求她恐怕难。方才陛下才发怒,御侍要侍候好些时候才能出来。福安哥哥不要想了。”她为能接近他而高兴,同时又局促:“若药房不给,去求求王大监出宫抓一回药?代云大人是位老人,抓着他的腰牌去兴许可以?我可以帮你做担保!”
奉安恍然大悟,对她弯出一个感激的笑:“多谢你提醒。敢问姑娘姓名?”
被这能融化冬雪的春色惹得脸红,宫婢忸怩不安:“我,我叫春荳…”
“春荳。”少年唇齿间重复一遍,颔首:
“甚是可爱。”
午门外嘈杂。将至岁首,日日都是热闹的。
“卖剪子哩!”躲开大爷的叫卖,邓猛女刚从酒楼里结了工钱出来,便叹一口气。
真叫吴玉芝说中了。自己挤破头想出宫,出来后干什么?
家中房子果然被征收了,这几日睡在酒楼也难受。到底找什么出路可真是难题。
大街上的饼子太贵,她买不起。干看了会,不知谁递来两只饼。
肚子立时咕噜叫。
“姐姐饿了么?”是个清泠的男声。
她愣,正不知该接不该接,那声音下压,叫她一惊:“杨御侍知道我要出宫为文德殿办事,特命我来找姐姐。”
邓猛女抬头瞪了眼:“青青?你,你是?”
来人生的很好,虽是一身寻常麻衣也不减俊秀。然宫中生的好的人极多。邓猛女见惯了,倒不算惊艳。
少年见她脸色不似寻常宫婢见到自己时的那般,幽幽弯眸:
“我是这几日新被调去文德殿的内侍,平时由代云大人带着。姐姐,我听宫人道,京郊有一处尼姑庵,或许能给姐姐暂些提供住所。”
邓猛女心中闪过警惕,少年仿佛知道她想什么,低头取出一块腰牌送她她眼底下,正刻着文德殿代云。
在腰牌下,奉安悄然递她一荷包碎银。轻道:
“姐姐放心,杨御侍给我看过了你的画像。她舍不得你,也盼着你留在京内帮着照看照看她爹娘。”
邓猛女愣住,抓着青色荷包,摸着上头与青青衣裳一样的布料,眼眸颤了颤,直觉鼻酸。
“难为她…”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少年两手拢袖中,微微沉默片刻。在邓猛女的等待中,眸子忽而流光溢彩:
“奉安。”
*
“我在宫外时便听说那无名庵早前曾专供皇室女眷修行,地处山间,清净本然。姐姐若不嫌弃,我也觉得是个不错的去处。”
无名庵在郊外,不远的路程。
那个出来办事的小宦官对她盈盈一笑,而后绕去了药铺抓药。动作不自在,她才觉他居然是个跛脚。却走得倒快,不消半刻就回到了宫内。
想来也是怕被责怪,邓猛女不好再腆着脸要求什么。青青能这么记着她已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吃了顿好的,将银锭藏好。邓猛女赶路一个半时辰,搭了辆马车往无名庵去。
载她的车夫起先没在意,后头闲聊了一段路,忽而一拍大腿:
“你说去那个尼姑庵呐!那儿可不像以前那般太平了。半个庵都匀给陇西李家租住了。”
邓猛女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事啊?那我这…”
“那陇西李家是世家大族,主母又是圣上亲姐姐悉芳公主。悉芳公主知道不?若那小皇帝是疯狗,那公主便是结结实实的拴狗绳,厉害着呢。先前什么后妃宫婢全不能同她比。有这样的主母,这李家自然也如日中天,这些日子也渐渐不住驿站了,购置了不少宅院。
京中权贵便排挤他们,好地段不让租买,他等退而求其次,只好往郊外住。尼姑庵啊几十年不受皇家照拂了,穷得很。好不容易来个赚钱的营生,那主持便不曾拒绝——哎!”
邓猛女正听得云里雾里没尽兴,马夫立时高喝一声:
“干什么呢!”
邓猛女吓一跳,立马探出头去,原来是个风尘仆仆的姑娘撞了上来。那姑娘披头散发,身上穿着薄薄一层灰布袄。嗙地上来攀住缰绳,粗喘着气求他:
“能不能捎我一程?我想去找萧大人,老师傅,你帮帮忙!”
车夫挥鞭:“什么萧大人!放开!你这什么模样,哪里来的逃奴!”
邓猛女看得心抽抽,下意识道:“师傅,你莫打人啊!”
见有人帮忙,女孩忙看向邓猛女,手上攀紧了不放,声音里带了哭腔:
“我不是逃奴,我是蓟州来找我未婚夫的!我未婚夫是陇南萧大人的手下!我来上京好些天了,我是被人打晕丢进尼姑庵的!庵里的人不是好东西,把我关在柴房里,我今早才寻得机会溜出来!”
邓猛女以为自己听错了。
原来不是个好去处?
女孩匆匆翻找,终找出一个破了好些角的照身牌,冲邓猛女高高举起来:
“这上头刻着我的名字,我叫薛莺儿,家住蓟州铜陵县发财村,我不t是逃奴!姐姐,你载我一程!”
邓猛女见不得小姑娘这么哭,真心有些为难。车夫不耐烦:“到底去不去了?”
她咬咬牙,“等着些。”便接过照身牌翻看,却立时瞪大了眼:
“这上头写的明明是王翠兰啊?哪里是什么薛莺儿?!”
她如遭雷劈,尖声:“什么王翠兰?我,我不识字…这是我未婚夫从前帮我拿来的,我一直带在身上…”
她神色凄惶,大受打击。邓猛女猛一拍嘴,心道这可不好。
薛莺儿腿已经发软,怔忡地左右晃动,这么再晃下去可不得倒地上。邓猛女实在看不下去,牙一咬:
“罢了,师傅,让她上来,我去找个客栈先住几日!”
客栈在朱雀街后,不算大。邓猛女要了一间房还喊了一桶水,让薛莺儿洗漱后坐着与她说话。
“妹子,你与你未婚夫是怎生个事?蓟州可不近啊。”
薛莺儿扯自己的湿法,几度犹豫,“我…我未婚夫抛下我,跟着萧大人跑了。”
邓猛女哑然:“这,丢下你一个人跑了?”
女孩咬咬唇,抑住哭泣的冲动,闷闷道:“他叫奉安。没有姓名,我把自己的姓匀给了他。”
“奉安?!”邓猛女大惊失色,好似才听过这个名儿。
薛莺儿沉沉点头,又本能搬出寻他时的说辞:
“他跛脚,长得很好看,比我高大半头,人人都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