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啊。
一寸寸偏首,他乌黑的,不似以往光泽柔亮的发层层叠绕在身下。随着动作拽动头皮。金丝楠木的踏板上顷刻留了一缕浓密的发丝。
地上粉尘随动作飘荡。燕玓白陷入迷茫——他要做什么?
目光有一瞬呆滞。忽地,瘦如枯柴的手臂不知哪里爆发出力气,他一把抓住身侧散落的金玉珠,疯狂地向外砸去。
“人呢!人呢!朕问你们,人呢!”
珠玉碎裂,叮叮脆响。他的嘶吼凄厉阴森,犹如濒死困兽。
还是无人回应。
少年嗤笑,胸膛不住起伏,对于“静”的厌恶支撑起了他此时的全部力量。
燕玓白想“逃”。
脊背拱起,他漫无目的地蠕动,嶙峋的手历经千辛百苦,终于抓住了一条飘带。燕玓白发红的脸抽了抽,做出一个类似笑的古怪表情。方才一鼓作气抓紧飘带为借力。青筋爆地更阔,虚乏的双脚颤颤巍巍踩实地面。还未迈出一步,“呲!”
飘带裂了。
一身闷响。燕玓白重重摔落,瘫倒在原地半晌不能动弹。
疼痛席卷每一处骨缝,合着被虫豸啃噬的煎熬。
燕玓白再难以攒起挣扎的余力。
他眼皮半耷着,思绪一点点被重新燃起的异香淹没。
侍奉之人自始至终都未曾出现。
五月的咸宁殿,竟还存留着冬日的热气。侍奉的女使心中抱怨着燥人,不急不缓端着金盆入内。一进门便被地上姿态可怖的少帝吓小小惊呼一声。
晦气。侍女皱皱脸,勉强牵扯一个笑:
“陛下,地上寒凉。奴拉您起来?”
燕玓白的脸掩藏在浓密的黑发下,静地恍若死人。女使见过他这模样不少次,不觉奇怪。忍耐着叫了同僚,将人抬回榻上伺候了梳洗。不消片刻,妗贵嫔姗姗来迟。拿过女使手中的巾子再为燕玓白擦了脸,便柔声细语地牵住他的手。
“陛下,臣妾做了果子汤,您尝一尝?”
燕玓白昏迷中,哪儿回答的了。
妗贵嫔约是自知好笑,又抚了抚这手。
少年的躯体骨节分明到一种骇目的地步,摸起来自然不算舒服。妗贵嫔却不觉得不适,反而安静地为燕玓白梳顺长发。
女使看不过眼:“陛下昨日服了半碗神仙散,今夜怕是都不得醒了。外头又乱,虽有公主看顾却也不能大意。您不如早些休息,何苦来侍候。”
妗贵嫔摇头:“这是什么话?眼下只有我能守在陛下身边,他是九五之尊,自然要仔细照看。外头乱是外头的事,流言蜚语我在太原时也听过许多。用不着害怕。”
自家小姐的性子惯来贞娴,女使心知说不动,略有无奈。不过荣华富贵系在眼前人身上,她自也不能胡言。但既是人,少不了怨载。
“可陛又…不能人道。咱们不是说好了来讨生活么,若真要捆在一根绳上,那新皇子得了势之后也不懂会不会像承诺的一样厚待咱们。”
掐算着少帝沉睡。女使无所顾忌地说到了痛处。妗贵嫔不由拧脸。
这些时日的相处,从陛下揽着她不分日夜恣情欢乐到沉溺于神仙散不可自拔,妗贵嫔看在眼中,几次有过害怕,却都熬下去,陪着他胡闹了一回又一回。
这一切都有前提。
起初她不过是想富足地苟活。少帝美貌,又擅音律诗词。伺候他是桩好差事,还有人打包票,她很放心。如每个妃子一样,少女很快就倾附了一颗心。
她运气极好。如那人所言,陛下似乎对她一见倾心,宠溺到了极致,恨不能为她去摘天上的星星。
这样的少年郎是妗娘十五年间从未见到过的。
她常觉庆幸,偶尔又惶惶——她见过宫中的美人。每一个都不比她差,每一个都才学逼人家世显赫。
她有哪里能彻底比得过她们呢?
女人们的眼睛里写满了对她的不屑。妗娘总是不安。
她胆怯,在少帝察觉到不对时也不曾明说,只想再靠他近一点。
快些床上侍候,快些为他诞下子嗣。他这样好,定会对她的孩子也一样好。
少女心事,大抵都是差不离的。
妗娘小鹿乱撞地想主动承欢那一日,少年帝王头回冷下脸。
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或者是他不喜主动的女子……可,少帝很快又笑了。
笑得渗人,恶毒,猝不及防。
少年用一种堪称雀跃地语调说:“…哈?朕,不举啊。”
她苍白了脸,忽而才发现陛下从未真正对她动手动脚。他的好,好像只在人前显露。
人后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她跪在地上,仅是个众多妃子中的一个。
妗娘无声哭了。
以为的康庄大道,原来也是浮沫一片。
她也会被舍弃。如先前的众多夫人,如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御侍。
帝王的喜爱凉薄。还是好好听那人的话找出玉玺后全身而退吧。
约莫还是不甘。妗贵嫔叹了口气,静静地端详少年纠结的睡颜。
那时的他也削瘦,却不像现在的枯瘦。
妗贵嫔有些心疼,却也只是有些。
陛下喜欢吸食浸了神仙散的烟叶,一日不碰便暴躁易怒。她才开始伺候时烟叶子便无法满足他的需求,得纯粹的神仙散直接服用才行。到现在,已是一日不吸食三顿神仙散便不能入眠的地步。
然此药诡异。
正如此时,少年一点醒的迹象也没有。如非胸膛缓慢的起伏,乍一看同死人瞧不出区别。
妗贵嫔同女使又说了会话,脸上忧思:“陛下昨日就不曾张口,今日竟是一句话也不说了。不是都道神仙散是仙药么?我瞧着总觉得不对劲。哪有吃了仙药反而消瘦的。”
吸食神仙散后的少帝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如今连两腮都向下凹陷,美得病态,总叫人觉得诡谲。
“达官贵人不也吸食此物么,我瞧他们精神抖擞,陛下亢奋起来也不比他们差。大约就是累了要休息吧。小姐,这神仙散我们闻不得多久,还是出去透会风先。”
“…嗯。”
铁锁哐当落下。缺了人声,偌大的宫室便又安静地趋于死寂。
床上的少年眼睫细微一动。
不知多久,室中响起细碎的动静。不像妗贵嫔主仆二人那般光明正大,这动静明显在竭力压制,鬼祟地像只啮木的老鼠。
然而到底因为太静,这不大的声量听在耳中也清晰地异常。
仿佛确认了没有危险,声音开始变大。大到燕玓白轻轻蹙眉,忽地,他整个人从床上半滚下来,卷着帐子直直躺一旁。
少年眉心缩出个十字。眼皮险些便要抬起,却在听到噶然震响的一刹闭合地更紧。
“——好重。”
少女的喘息声响彻在空阔的殿内。青青大致确认了下四周后便抓紧了头顶的实心床板,两脚缓缓踩住踏板,一寸寸地把床板放下。
咯吱咯吱,算不上高明的机关久未开启,黑铁合页上生了许多腥重的锈。
青青抹掉鼻子上的脏污。
初次听渥雪说这暗道还以为他昏头了。没想从咸宁宫整座大宫室的第二层某废弃古井里一路爬,居然真能联通到燕玓白的床。
她看着这张熟悉的床榻,觉着这暗道挖得挺有脑子。
那古井她还是中级打工人时没少路过,但里头不腥不臭,完全平平无奇。平平无奇道没有人对它感到好奇。
是以,也没有人会去把它和所谓暗道联系在一起。
虽满肚子怀疑,但暗道是谁挖的,有几个人知道都不是现下的紧要事。青青略抖了抖身上剩下的灰,看着黑漆漆的宫殿,压低嗓音试探道:
“陛下?”
没声儿。
她蹑手蹑脚摸索了会,咸宁宫里灯火早已燃尽,月色透不进内殿,此时黑的彻底。
没人回应她。
“…”联想到近日的诸多传闻,焦急感遍布全身。燕玓白难道不在这?
如果燕悉芳想安排…并非不可能。
她为这想法大惊,立即折回想再打开密道。不想踩上踏板时,脚底一软。
青青一僵。
“唔……”气若游丝的闷哼缓缓飘上来,她猛地撤脚,蹲下到处摸索一番。手,嘴唇?胸膛…什么东西裹着,“陛下!”
青青激动地抓住少年衣襟,夜色中,一双眼猝不及防睁开,正对上女孩焦灼的眸子,光芒一闪而过。
燕玓白喉头鼓了鼓。
青青来不及问眼下这情况,她匆匆扯他起来,“陛下,我是杨柳青。外头情况不妙,t我带你先出去躲一躲,陛——”
少年不错眼地注视着埋头为他扯开罗帐的女孩,在她俯身过来把自己往床上抱拽时,忽而伸出手臂,面无表情推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