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泪,还是雨水,柳婆婆心口濡湿了一片。
柳婆婆局促不已,赶紧扶住她的肩膀,欲推开她。
姑娘还是半昏半醒的状态,脸颊在她粗糙的麻衣上轻蹭着,娇嫩的皮肤红得泛出血丝,却就是不松手。
柳婆婆的女儿还在身边时,受了委屈也是这般撒娇的。
柳婆婆张了张嘴,终究没舍得打破薛兰漪的梦。
她抚着她的背,如同抚自己的亲生女儿般的。
又想起女儿幼时喜欢的童谣,轻轻在薛兰漪耳边哼唱着。
薛兰漪漂浮着的心好像终于找到了栖息点,她偎在柳婆婆怀里听她哼唱歌谣时,心口处发出的颤音。
真好听啊!
原来被娘抱在怀里哄,是这样的滋味。
可是,她的娘亲是不会唱歌谣的。
她娘活着的时候总闷闷不乐,从未唱过童谣给她听。
爹爹是老学究,拉不下脸唱女儿家的调调。
她听的童谣都是阿宣给她唱的。
阿宣还说要给她唱一辈子童谣。
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从明天起,他会在别人耳边轻哼曲子,哄别人入睡……
薛兰漪将头埋进柳婆婆怀里,不敢再往下想一分一毫。
廊外,暴雨暂停,风还是湿润粘稠的。
薛兰漪被沉重的空气压得喘息困难,弱而短促。
她浑身凉透,可柳婆婆却不敢现在就送她回崇安堂。
一炷香的工夫前,国公爷自前厅回屋后,脸色阴沉得紧。
后院的门房、管事嬷嬷无一幸免,被剜眼的剜眼、剁手的剁手。
听闻,是因为这些人吃酒赌钱,一时不防把萧王爷放进了后院女眷之所。
国公爷正雷霆之怒,若见着薛兰漪精神萎靡的回去,怕会不悦。
柳婆婆只能用手臂帮姑娘挡着风,等她镇静下来,再做打算。
却不想没多久,影七步履匆匆找来了,“姨娘,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影七大人,姑娘现在不方便。”柳婆婆给影七递了个眼神。
薛兰漪正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活像只受了伤的幼兽。
“姑娘想是癔症发了,动弹不得,能不能稍缓?”
“你让爷等个姨娘?”
影七并未有任何触动,声音更冷:“传爷的口令:有些事终归要说清楚,让姨娘莫要再耍任何小心思。”
“姑娘现在昏迷不醒,实在是……”
“我只依令办差。”影七比了个请的手势,声音洪亮,仿佛故意吵醒薛兰漪,“姨娘还是赶紧去吧,莫让爷再生怒。”
凌厉的声音层层叠叠,回荡在回廊中。
薛兰漪惊得肩膀一颤,懵然抬起头。
影七高大的身影投射下来。
他是追随魏璋一同上战场、上朝堂多年的心腹,也喜和他主子一样穿玄色。
故而,身上多少沾染了点魏璋的习性。
薛兰漪只嗅到丝丝缕缕的冷松香,阴翳中魏璋那张不辨喜怒的脸就蓦地浮现在眼前。
所有的伤怀、痛楚,都被风雨欲来的威压掩盖了。
魏璋让她回崇安堂思过,她却迟迟在后花园逗留。
魏璋若是追究下来,知道她因何人何事在此伤神,恐又会愠怒。
届时不管远在天边的魏宣,还是给她送信的裴侯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她不能害人害己。
薛兰漪长睫轻颤,咽下喉头酸涩,“劳烦告知国公爷,妾先换身衣衫,稍后就到。”
薛兰漪需要先整理一下情绪。
辞别了影七,她在冨室简单擦拭一番,换了干爽的衣裙。
冨室中,水雾缭绕。
薛兰漪的心一如缠绕的烟云纷乱不堪。
一会儿,那红衣少年驾马奔向她,不停地唤她:“漪漪,等我!等我!”
一会儿,玄色衣衫又如阴云渐次遮罩住明媚春光,一双沉郁的眼将少年吞没,也将她吞没。
最终,少年的声音消弭殆尽,薛兰漪看不到一点天光了。
一阵狂风裹挟着潮气将门吹开。
门吱呀呀作响,催促她往风雨里去。
薛兰漪让柳婆婆简单给她上了胭脂。
她的面色白得吓人,很厚的胭脂才能遮住面上的情绪,却遮不住七上八下的心。
方才在宴会上,萧丞堂而皇之佩戴她的暖玉,又说了那么些暧昧不清的话。
魏璋此时恐怕已笃定她和萧丞勾结。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再空口无凭地解释,魏璋能信几分。
薛兰漪站在灌风的回廊下,稳了好一会儿心神,才迟疑地走去书房。
推开房门,木头滞涩的响声回荡。
阴雨的房间更显昏暗,周围几乎目不视物。
只有五步之外,素白屏风内一盏残灯如豆,勉力散发着光晕,照出内里一方天地。
魏璋端然坐在屏风另一侧。
薛兰漪看不到他的模样,只瞧见屏风上的影子正悬腕提笔,仿佛是在批阅公文。
他翻书的动作极稳,极缓,与平日处理公务时一样泰然自t若,看不出什么异样。
昏黄的烛光在屏风上跳跃,黑影也随之忽明忽灭,看不透摸不清。
一道屏风并未阻隔威压,反而更让人生出未知的恐惧。
薛兰漪不知道屏风之后的人此时是何表情是何心态,她极力隐忍下旁的情绪,让语气显得寻常:“见过国公爷。”
不知是否声音太弱,屏风上的影子未抬头,只继续伏案落笔。
他不说话,薛兰漪只能保持着屈膝的姿势。
可薛兰漪的膝盖方才磕在地上,还有些刺痛,深屈膝的姿势保持不了多久,腿脚就开始发颤,身子亦歪歪倒倒的。
又因极力稳住仪态,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汗珠。
她无心去擦,目光一刻不敢松懈盯着屏风,生怕错过他任何动向。
良久,魏璋终于翻阅完了一份折子,宽袖抬起,将折子放到手肘边。
“你如今倒也忙,没空近前了。”魏璋淡淡的,但话中有话。
不知是因为薛兰漪在外逗留半个时辰,让他久等,他心生不悦。
还是暗讽薛兰漪忙着勾结萧丞,没空侍他。
“妾知错了,望国公海涵。”薛兰漪恹恹的。
她今日身心俱疲,无心与他拉扯,只想快些结束这漫长的凌迟。
屏风后,魏璋取折子的手稍顿。
很快溢出一丝戏谑轻笑。
他洞若观火,怎么可能分不清薛兰漪这声“知错”有多不诚心。
她先是敷衍他关于萧丞的事,如今连与他说话都敷衍至此。
她谎话连篇,何有一丝悔意?
“过来,掌灯。”魏璋的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波澜。
薛兰漪实也保持不住屈膝的姿势,便赶紧起身,双手交叠于腹间恭恭敬敬入屏风去了。
走到书桌前,薛兰漪才看清魏璋今日点的不是蜡烛,而是一只巴掌大的鎏金炉。
旁边放着厚厚一摞纸,一张张扔进火炉,才有些微火光。
那纸张仿是陈年旧物,烧起来有些呛鼻。
薛兰漪不明所以,近前拾起纸张,准备往火炉里扔,却赫然看到纸张上写着“册封昭阳郡主”六个大字。
这是当年先皇册封她的圣旨。
再下层是昭阳郡主的玉牒页、户籍册、仪制则例……
所有关于昭阳郡主存在的证据都在她手中。
按理说昭阳郡主即使殁了,关于昭阳郡主的文书和记载也理应存档在宗人府和户部,魏璋却费心将这些都收集了来。
魏璋在罚她。
他要她亲手烧掉自己作为昭阳郡主存在过的证据。
他要昭阳郡主雁过无痕。
他在警告薛兰漪,如果她妄图以昭阳郡主身份逃脱他的掌控,他会将李昭阳和薛兰漪一并毁掉。
从此她既无来时路,也无前路灯,她只是他的附属,无名无姓。
薛兰漪攥着自己存在过的证据,指尖发颤,迟迟不动。
第58章
火盆里再无燃料,火光快要熄灭。
魏璋终于抬头,云淡风轻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火盆,示意她添纸。
“国公爷,妾并不曾勾结萧丞。”薛兰漪屈膝道。
她猜他心思如此缜密,定也注意到萧丞腰间的暖玉了,便不等他发难,一并道:“萧丞手中的暖玉的确是妾的物件儿,但并非妾赠予他的。”
魏璋“嗯”了一声。
难得的轻声回应,代表他很赞赏薛兰漪的坦白。
事已至此,薛兰漪已被推到风口浪尖。
她不觉得自己对魏璋隐瞒暖玉的来历,隐瞒和萧丞那段不堪的往事对自己有任何好处。
她继续道:“暖玉是妾少时赠与尹家姑娘的,是她……妾不知为何最后落到了萧丞手上。”
终究,她惦念着与尹秋月一起长大的情谊,没有把话说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