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突然想到了这种可能。
所以,方才他擦拭的伤口,密密麻麻,光脖颈上就有十多处,都是魏璋故意留在她身上的?
如此想来,不知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她又受了多少的侮辱?
她是最爱漂亮的小姑娘了,身上落个擦伤,留个耳洞都会不开心。
魏璋到底还做过什么?
哪怕他对她有半分怜惜,又怎看得下去姑娘身上伤痕斑驳?
也不知道,她疼不疼。
魏宣思绪纷乱,握缰绳的手骤然一紧。
又想到她梦中蜷缩的模样,惶恐如幼兽的眼神,还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状态……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魏璋所赐。
魏宣胸口压着一团火。
他非什么隐忍不发,苟且偷生的性子,连座下烈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气。
马儿越跑越快,越过崇山峻岭,越过江河泥沼,直往盛京方向去。
身旁景物迅速倒退,耳边风声呼啸。
直至山顶,站在悬崖峭壁上,他看到了一袭玄衣,立在黄河另一边的魏璋。
彼时黄河口已经列满船只,魏璋于景观台处睥睨着河中景象。
而高岭之上,魏宣扶住了弯弓。
他的箭术可穿越千军万马,直取敌首。
从不会让任何一个近在咫尺的敌安然而归。
眼下居高而下,十之八九可将观景台上的人一箭穿心!
弓弦拉满。
吱呀呀滞涩的声音作响。
可……
然后呢?
他是不怕惊动敌军的,大不了一决高下,纵然千军万马他也不是不能脱身。
可是漪漪呢?
她现在如惊弓之鸟,不容得一丝一毫的差池。
若因为他一时愤懑,再受了伤害,他如何对得起她?
魏宣深吸了口气,终究窝囊地放下了那引以为傲的八石弓。
罢了,眼下又有什么事比叫她早些开怀重要呢?
魏宣扯起唇角,拍了下烈风的头,“好啦,莫耍脾气,去猎野、鸡。”
烈风打了个鼻响,一人一马又重新钻进了深山中。
魏宣回山洞的时候,天快黑了。
他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可是手里烤野、鸡的香气先一步飘进了山洞,依稀还伴着野花香。
薛兰漪连忙闭上了眼。
柳婆婆在旁张了张嘴,却也不知如何劝。
方才,她给姑娘上过药。
那浑身上下,就连脚背上也是国公爷的指痕。
顶着这样一副身躯,面对自己心心念念的郎君,无法直面情理之中。
柳婆婆给姑娘搭了件披风,见着魏宣进来,赶紧迎上去道:“姑娘有些乏,睡下了。”
魏宣越过柳婆婆的肩头,往内里看了眼薛兰漪僵硬侧躺的背影。
其实习武之人,很轻易就能分辨一个人的气息是凝是散。
她在装睡,不想见他。
魏宣看得明白,便不往山洞里走了,只在洞口把用芭蕉叶包着的烧鸡给了柳婆婆。
右手捧着的野花花束也一并交给了柳婆婆。
“劳烦婆婆将此物放在床头,若有事尽管叫我。”魏宣声音极轻,颔首以礼。
而后,刻意放轻的脚步远离了,好似还走得很远,听不到他的动静了。
薛兰漪的心并没有因为魏宣远离就雨过天晴。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远离她,她不开心。
他靠近她,她也不开心。
“姑娘……”柳婆婆到底忍不住开口劝,将花捧到了石榻前,“姑娘你看,大公子给你摘的花多好看,就莫要置气了。”
一股淡淡的薄荷和野菊花交织的香味钻进薛兰漪鼻息。
他从前陪她去踏青时,也爱做这样的花束送她。
是驱蚊用的。
夜里,山洞中蚊虫多,他特意做给她的。
薛兰漪的心里自是暖和的。
可是,魏宣待她越好,她心里就越难受。
“婆婆忙去吧。”薛兰漪恹恹地歪着。
柳婆婆还要说什么,外面响起魏宣的声音,“劳烦婆婆过来帮忙刮下鱼鳞。”
“姑娘……”柳婆婆到底没再说什么,屈膝离去了。
山洞里,只剩下薛兰漪一人,一滴晶莹的泪从眼角溢出,横流鼻梁。
她当然知道自己不该跟魏宣置气。
她最该气的是魏璋。
他就像一滩污浊不堪的泥,泼在洁白的画卷上。
薛兰漪擦不掉,忘不了。
即便她离开他,也仍逃不出他的束缚。
薛兰漪心中生出腾腾恨意。
她甚至生出恶念。
是否那人死了,她的噩梦才会结束。
他死不足惜!
她恨死他了!
姑娘的拳头紧紧攥着。
黄河的另一头,睥睨着奔腾黄河水的男人心口莫名痛了一下,似是被什么攥得不能呼吸。
“爷已经一天一夜没就寝了,还是回去歇息歇息吧。”青阳在旁劝道。
魏璋深吸了口气,压下那股隐秘的情绪。
眼下离薛兰漪跳江已经一天两夜。
连日暴雨,河流湍急。
人掉下去四分五裂,被鱼兽吞噬也是有可能的。
时间拖得越长,就越危险。
魏璋本还按部就班处理朝堂事务。
到了昨晚后半夜,到底还是亲自来了汜水关。
一站就是一天一夜。
黄河口风大,人可经不得太久。
青阳劝不动,只好换了个思路道:“西齐来了国书,说是萧王爷行事无状,牵连王宇和周青等迎亲使,并导致姨娘失踪,他们深表歉意,为彰显诚意愿意将西境三座城池归还大庸。”
这话并未掀起任何风浪。
一切都不过是魏璋谋算的一环。
当日萧丞当众以城池、马匹为聘,要求娶薛兰漪时,魏璋顾及官声,不得不先应下。
此后,魏璋便与西齐皇子萧逸约定,待到萧丞离开盛京,安排瀛洲人刺杀萧丞。
如此,便不是魏璋强行留下薛兰漪,而是萧丞在外沾花惹草,导致和亲失败t。
而对太子萧逸来说,只要能铲除萧丞,污萧丞名声,于他百利无害。
故而,他迅速承认了萧丞的罪行,并将大庸城池奉还。
从此,萧逸稳坐东宫位。
魏璋照样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取回城池,同时还能名正言顺要回薛兰漪。
这本是双赢的局面。
唯一变数是……薛兰漪没了。
偏偏,魏璋如此大费周章,与瀛洲、萧逸等人周旋,最终的目的也不过是想拿回自己的人。
这一步错,则之前一切谋划都毫无意义了。
魏璋行事算无遗策,这一次却落空。
许是第一次尝试到不受控的滋味,他胸腔空落落的,心绪却又如眼前的黄河水一样奔腾不止。
青阳不能叫主子忧思过度坏了身子,方又劝道:“内阁诸位大人还等着爷回去,与西齐商议城池交接之事呢,爷是否移步回京一趟?”
回京中,总比站在黄河口日日夜夜受风霜侵蚀得好。
青阳到底是了解魏璋的,提到国事,他远眺的目中才生些许波澜。
敛回视线。
彼时,十步之外,已有礼部、兵部的官员等待多时。
当今圣上事事做不得主,眼下又正值多事之秋,朝臣们自然都只能指着首辅大人。
然则他一身金丝蟒袍,立于山川瀑布之下,玄衣飘飘,显得太过不近人情。
众人不敢上前叨扰,只在原地等候。
见着魏璋回神,众人方远远拱手以礼,欲言又止。
总归,朝堂之事皆为要务,不能耽搁。
魏璋拢了拢衣袍,这才提步下了观景台,往马车处去。
众人见魏璋有意回京,连忙一拥而上迎过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魏大人,您看西境三城由谁前去接管合适?”
“还有萧王爷的尸身,已经糜烂不堪,送回西齐如何同对方交代?”
……
朝堂诸事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汹涌而来。
魏璋负手走在人前,听着诸臣的话面色越来越沉。
忽地脚步一顿,滞在原地,而后扫视身后众人。
众臣也齐齐顿步,弯着腰,洗耳恭听魏大人要先解决哪件事。
“若是黄河中下游寻不到,就去附近山谷中寻。”魏璋道。
众臣不明所以,一时没了悟魏大人这话是在说哪件事。
只青阳听懂了,穿过人群,走到了魏璋身边,“回爷的话,黄河中、河岸旁属下都派人找过了,确无姨娘踪迹,姨娘跳江溺水也不可能离河岸太远啊。”
“她自己不能,旁人呢?”
魏璋不相信薛兰漪就这么无声无息被鱼兽吞了。
那么,会不会被人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