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眼前的夹道,周围高墙林立,想要与所爱之人一同走完这一程,就必得收敛些自己的锋芒。
若非要自己光芒万丈,那就会堵死了同行之人的路。
一如薛兰漪和魏宣。
她若还一直执着于自己的情爱,魏璋不会放过阿宣,阿宣的结局恐只有英雄折脊,泯然于尘。
薛兰漪一想到这样遗憾的人生,心里揪着疼。
她紧攥着袖口,摸到了衣袖里的金桔蜜饯。
这果子还是在桃花谷时,魏宣给她做的。
以后,恐没有机会再吃他做的果子了。
心里总归有些酸,她深吸了口气,取了颗果子往嘴巴里塞。
她没注意到,头顶上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垂着头,从魏璋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瞧见她浓眉濡湿的长睫轻颤,将一颗颗金灿灿的圆果往嘴巴里塞。
塞得两腮鼓鼓的,粉粉润润,兔子似的。
这十一日来,魏璋还是第一次见她主动进食。
“饿了?”
魏璋的话音从她四面八方包裹过来,胸腔的震颤贴着她的脊背。
薛兰漪不喜欢与他隔得这么近,但又知道不能再挣扎了,只能继续往嘴巴里塞果子。
一连塞了三颗,把腮帮子都撑得塞不下了。
动作恶狠狠的,哪里像在吃喜欢的果子?
魏璋眉梢微蹙,眼见她还要将一颗蜜饯往嘴里塞,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薛兰漪动弹不得,赫然抬头望他。
一瞬间,魏璋看到了她通红的眼眶和眼中沁满的泪花。
她不是饿了,她是有别的心事。
魏璋微眯双目,铁钳般的手扣住她的虎口,稍一用力,她指腹被迫松开,指尖的果子掉在了地上。
她吃个果子,他也要干涉!
薛兰漪忍着愤怒,抽开手。
抽不开。
魏璋另一只手又径直捏住了她的下巴,“吐出来。”
薛兰漪摇头。
可她嘴巴里塞的太满了,魏璋没用什么力气,她的嘴巴便被迫张开,还没来得及咬的果子从檀口中滑落出来。
一共四颗,稀稀拉拉全掉在了地上。
“魏璋,你又要做什么?”薛兰漪摆头避开了他的手。
她已经极力压制情绪了,可他还总能想方设法折腾她。
“你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有病啊?”
薛兰漪的斥声回荡在狭长的甬道中,轻易传到了身后官员们的耳朵里。
跟在后面的臣子们面面相对。
经今次朝堂一役,群臣对魏璋只会更惧怕。
眼下,姑娘如此呵斥魏国公,他们也不敢袖手旁观。
于是,礼部侍郎猫着腰上前,“大人,郡主,圣上还御书房等待,商讨传位之事,此事关乎重大,不如两位……”
“退下。”
魏璋声音沉沉,目光全程只在薛兰漪那张悲愤交加的脸上,话却是对着侍郎说的,“都退下,退远些。”
礼部侍郎原是上前解围,不想自己落了一身窘迫,尴尬地行了个礼,拉着其余同僚悻悻然退下了。
百丈甬道中,只剩一匹马,两个人。
他们在甬道中段,前后不见光,也不见人,只有长风阵阵吹来。
薛兰漪不知他又不阴不阳要做什么,但也懒得跟他争辩,拼命扯着手腕。
然魏璋抓得很紧,拉扯之间,衣袖里藏着帕子掉落出来,蜜饯全部坠落在地。
阿宣特意给她选的最圆最亮最甜的果子滚得满地都是,有些还被马蹄踏碎了。
这是最后一包他给她做的金桔了。
以后再不开心的时候,再也没有他做的果子了。
薛兰漪推了魏璋一把,想要下马去捡果子。
魏璋身姿高大,像一座囚笼,将她困在中间。
她挣不脱,在他怀里左右碰壁。
魏璋则淡淡垂眸,看着怀里的姑娘。
“想哭就哭,噎自己作甚?”
“谁想哭了?”
谁要当着他的面哭了?
谁要为他这种不值得的人哭了?
魏璋真是有毛病,见不得她好。
薛兰漪不听不应,挣扎得更厉害了。
魏璋身形稳健,巍然不动,连话音都未受丝毫影响,不疾不徐的,“是不是今日亲眼看见死了这么多人,所以不开心了?”
“还是后悔当日请谢青云、陆麟去桃花谷,害得他们夫妻阴阳两隔,所以伤心?”
“亦或是,做了我的人,你不甘心?想哭?”
……
他的每一句话都戳在薛兰漪心窝上。
而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与他无关?他到底以什么身份,平静地问出这些话?
“魏璋!我看你真病得不轻!”
薛兰漪猛地一拳捶在他胸口。
她知道他的心伤在哪,她便故意往那处下了狠手。
几拳头捶下去,仿t佛又感受到内里一片濡湿。
她丝毫不停。
他分明疼得抽了口凉气,身体却如一堵城墙不肯后退,“回答我。”
“……”
薛兰漪原本已经打算平静地接受现实,老老实实跟着他了。
可他偏要折腾她,偏要将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楚全部勾出来。
他这种人简直恶劣得不可理喻。
薛兰漪满眼的愠怒没办法掩盖,转头,直视着他的眼。
“是!我就是不甘心一辈子待在你这种人身边,不行吗?”
“我不甘心,你就会放过我吗?”
她泠泠水眸紧盯着他。
须臾,他毫无意外,薄唇淡淡吐出一句,“不会。”
一滴泪不受控从瞪大的眼眶里滑落,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她知道他不会放过他,又难免心存侥幸。
可他亲口判决了她的命运,不会再有任何奇迹发生了。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藏在心里的泪快要决堤,“不会,你问这些作甚?”
徒惹她伤心吗?
魏璋没有回答的她问题,反而将不知何时接在手中的一颗金桔蜜饯置于她眼前,“这是魏宣给你的?”
薛兰漪不回答他。
他继续道:“他是不是告诉你,不开心的时候,多吃几颗蜜饯就会开心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薛兰漪眼见他不怀好意,伸手去抢那颗蜜饯。
魏璋长臂伸开,指腹一松,最后一颗蜜饯从高处坠落,砸在青石板地面上。
溅出汁液,碎了,烂了。
魏璋此时才知,从前好几次看她将蜜饯塞满嘴巴,原不是她喜欢吃这蜜饯,而是为了强迫自己开心。
“所以,谁规定的呢?”
谁规定的,每个人都要像魏宣那样无知无畏的傻笑?
又是谁规定的人一定要无忧无虑,博爱,宽容?
魏璋碾了碾指尖粘稠的蜜汁,“是不是怕他发现你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明媚开朗,所以不敢放声哭?”
“我没有!”
“还是,怕他知道你心里有怨有恨,没有他那般心怀天下,大公无私?”
“不是!不是!”
“魏璋,你给我住嘴!住嘴!”
薛兰漪瞳孔微缩,猛地去捂他的嘴。
魏璋的脊背往后一仰,轻易避开了她的手。
她猝不及防扑进了魏璋怀中,再仰头时,魏璋一双沉静的眼看进了她瞳孔深处。
他看到了那双雾蒙蒙的眼里,慌乱无处安放。
自幼被亲母抛弃,看着母亲跳楼自尽,甚至……
明知先帝就是母亲的心上人,明知就是先帝和母亲的畸恋毁了原本平静的生活。
还要在先帝膝下讨巧卖乖,佯装纯真无邪。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这世间万物满腔热忱?
魏璋甚至怀疑,她同太子变法的初心,也与魏宣、谢青云他们不一样。
魏宣、谢青云他们或许真的心怀愚蠢的理想,意图天下大同。
可薛兰漪不是。
她不过是想成为魏宣、谢青云那样的人罢了。
“不敢怨,不敢恨,也不敢哭,是怕配不上他那轮高高在上的太阳吗?”
“魏璋,你休要胡说八道!”
薛兰漪扶在他胸口处的手,紧攥住了他衣襟。
那处被血洇湿了,因为玄色看不出来,可薛兰漪的手一攥,殷红的细流便顺着薛兰漪指缝溢出来。
好像五条阴暗处滋生的蜈蚣,从他胸口,爬入她的指缝,再从她手背上蜿蜒游走。
恶心死了。
谁要跟他一样做阴暗处的蛆虫,万人唾弃?
“魏璋,你不要以为你很懂我!”
“你不过是只蛆虫、臭虫!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满心算计!满肚子只有怨和恨!”
“烂人!卑鄙!无耻!”
薛兰漪咬着牙,双目赤红地破口大骂,阻断了魏璋说的那些滑稽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