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里,燃着熟悉的冷松香。
魏璋素日与少帝讨论政事过晚,常会居于御书房附近这座偏殿。
久而久之,宫人皆默认这是魏璋的住所。
知他不喜热闹,故而这偏殿除了寻常洒扫,并无人靠近,连个伺候的丫鬟婆子也无。
魏璋只能自己将薛兰漪抱上榻。
她的身子很轻软,放在蓬松的白棉床褥中,整个人陷进去快要找不到了。
加之一路上哭过、骂过,还咬过人,一张苍白娇小的脸上泪水、血水斑驳,头发也凌乱,像暗巷里的流浪猫似的。
魏璋无声叹了口气,打了水,坐在榻边给她清洗。
魏璋的手抖得厉害。
那只手昨儿个晚上被她用门夹过,今日又被她咬,便是钢筋铁骨也经不起。
他气沉丹田,催动掌力让手尽力沉稳。
一手敛起宽袖,一手一点点蘸掉着她脸上的脏东西。
她累了也饿了,不怎么动弹,只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防备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手不方便,所以这个过程很漫长。
薛兰漪并不敢闭上眼,就这么一瞬不瞬锁着他。
全程,魏璋却并未看她,沉静的目光只单纯地在她脸上的脏污处。
日光被白色窗纸滤过,倾洒在他本就白皙的脸上,柔和的,不见任何棱角,没有任何算计。
他俯着身,与薛兰漪只在半臂之隔的距离。
那么近,薛兰漪也并未捕捉到任何威胁,反而更看清了他的容颜。
她素日里是不会这般近距离盯着他的,从前是羞怯,后来是害怕、厌恶。
今次被迫近距离看他,才看清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下藏着淤青,瞳中溢出些微血丝。
看上去很疲惫。
毕竟,从昨晚,到朝堂,再到甬道,折腾了一天一夜,约摸是没休息的。
加之收集诬陷太子的证据,与齐胜这些老狐狸博弈,每一步都如行走悬崖,一个不慎万般皆输。
若然寻常人在这种高压环境下连轴转,早就猝死了……
他果真不像个正常人。
他就不是个人!
“别以为施一点小恩小惠,我就会感激涕零。”
薛兰漪头往床榻内侧一撇,错开了他擦拭的动作。
魏璋挽帕的长指恰落在了她右眼角处。
红肿的眼角蓄着不少泪渍。
魏璋顺势去擦她的眼角。
薛兰漪不想看他,但余光偏偏能瞥到他手背上深可入骨的窗棱伤痕和牙印。
皮肉翻飞的,让本白皙修长的指显得狰狞。
这若万一因为昨夜受伤太重,影响了今日给太子平反,薛兰漪的罪过岂不大了?
她不是不明大义,若昨晚他跟她讲清楚今日要做这等大事,她也不会昨夜同他吵。
可话又说回来,她同他吵,不也是因为他太蛮横,撕了她的嫁衣吗?
“你别指望我感激你!”
魏璋抬眸看了眼她气鼓鼓凶巴巴的模样,轻笑摇头,“我要你的感激有何用?”
男人话音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冰冷的仿佛在同人交易一般。
想和他交易的人很多,筹码很重,薛兰漪的感激的确对他一无是处。
薛兰漪冷哼了一声,“那你也别以为施一点恩典,以前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你自己做的恶事,一辈子也洗不清!”
“恩典?”魏璋面露诧异。
良久,才反应过来,她所谓的恩典是为太子党平反,让穆清泓继位。
此事,对太子一门来说的确是莫大的恩典。
不过这非他本意,他也无意揽功。
“我是为了我自己,你不必纠结此事。”
“谁纠结了?”薛兰漪挥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
像是被触碰到的刺猬,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魏璋没说话,也没打算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争个功过是非。
于他来说,他唯一的目的只是找一个更听话的傀儡。
至于这个过程中恰好帮了谁,都不过是无意为之。
没有谁亏欠谁,亦没有谁该感谢谁。
魏璋将帕子丢进了清水中,站起身来。
“好了,你在此好生歇息,莫要胡思乱想,午时我过来接你。”
御书房那不懂事的人,也该早早处理,不可容那人浑闹太久才是。
他整理了下衣摆,意欲离开,先处理政事。
一只手突然拽住了宽袖。
他回眸望去,姑娘躺在榻上,手指紧紧攥着蟒袍一角,泠泠水眸仰望她,杏眼灵动似会说话。
忽而想起,两个月前,每日起身上朝,她也是这般楚楚动人望着他。
若他不应,她会红着脸轻晃他的衣袖,紧咬的唇瓣间瓮声瓮气吐出一句话,“不是说以后上朝前,都要吻我吗?”
话音未落,姑娘的脸就会红如煮熟的虾子……
记忆与现实重合,魏璋盯着她微启的唇,喉头滚了滚。
对方眼里却不是刚睡醒时迷蒙的情谊,她的眼神清晰,充满衡量,“若、若我不感谢你,你……也会让穆清泓做太子吗?”
薛兰漪仍然不确定。
如果一会儿他去御书房谈判时,少帝穆清云突然妥协了,突然又心甘情愿做他的傀儡了。
他会不会又变卦,重新与少帝达成一致?
届时,穆清泓的处境尴尬先不论,在太和殿广场前千千万万露面的太子一门,都有可能共沉沦。
“若我不道谢,你也真的会饶了太子门生吗?”薛兰漪越想越紧张,手下意识越攥越紧。
魏璋的手臂t几乎快要被她拉进怀里。
他并不喜欢把朝堂事拿到私下说,但指尖感受着锦被下她起伏的胸腔,到底多说了一句,“他们没碍着我,无所谓饶或不饶。”
“那你一定会选择阿泓吗?”
“会。”
魏璋做事一向没有回头一说。
薛兰漪的紧张才平息了些,忍不住又脱口而出,“那以后你会让阿泓……”
亲政二字凝在嘴边。
魏璋怎么会让穆清泓亲政呢?
薛兰漪心知几无可能,舌头打了个滚,“以后会让阿泓论政吗?”
“不会。”
魏璋冷冰冰两个字砸下来,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
他之所以放弃穆清云,选择穆清泓,是因为知道穆清泓经历了六年流离失所,骨头早就软了。
而且现存忠心于穆清泓的人,加在一块都不及一个沈惊澜能折腾。
他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傀儡,不是来给太子一门做慈善的。
这一点,他不瞒薛兰漪。
薛兰漪其实也知道就算她感谢他,愿意留在他身边,也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改变他。
她能做得,无非是让他别发疯,残害无辜。
至于太子党的事,走到今天已经是较好的局面了。
其他的,她无能为力。
如斯想着,心里到底有些挫败,眼神暗淡下去,同时松开了魏璋的衣袖。
她的手不再攀扯着他不放,一瞬间的脱力,魏璋未经思索,下意识接住了她垂落下去的手。
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轻揉着她冰凉的指。
薛兰漪闷闷的没说话,也没挣脱。
他默了两息,终是启唇道:“只要他不像穆清云一样胡来,我保证,保证他一生富贵无忧,包括他身边那个……月娘?”
魏璋掀眸问她。
薛兰漪耷拉着脸。
魏璋将她的手塞回了被窝里,给她掖好了被子。
他筹谋半生,实在没道理为他人做嫁衣的。
更没道理亲手养出一匹狼,将来饮他的血啃他的骨。
他心里很清楚,放权给穆清泓,穆清泓第一个要的就是他命。
魏璋不会去赌穆清泓的良知,他要实实在在的权柄,但见薛兰漪全程沉默,脸上无意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他无声叹了口气。
“小女子难养”这句话,他今日算是体会到了。
“除了让他亲政,往后关于他遑论何事,只要你提,我必应你。”
这相当于给了穆清泓一张保命符。
而且这符还攥在薛兰漪手上。
她长睫轻颤了颤,很快垂落得更低。
显然还是不开心,不过魏璋看得出她接受了他的条件。
他在她榻前站定须臾,手略显僵硬揉了揉她的青丝,“好了,我让御膳房送一碗清粥和虾仁豆腐,还想吃什么?”
薛兰漪没说话。
魏璋也没功夫再耽搁,看她恹恹躺着,想同往常一样俯身吻一下她的脸。
到底抿了抿唇,暗自离开了。
“魏璋!”
走到门口,薛兰漪又叫住了他。
魏璋没回头,听她突然响亮的语气,已隐约意识到她要说什么。
薛兰漪沉默片刻,不出意外,声音微哑,“那他呢?他在哪儿?如果、如果我愿意跟你回家,你能不能放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