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晌,他道:“让青阳去。”
已经走到门口的影七顿步,不以为意摆了摆手,“爷,咱兄弟谁去不一样?哥不是还要去应付道贺的群臣么?”
“我说,让青阳去。”魏璋又重复了一遍,黑压压的背影,满是不容置喙。
“这……”
影七还想说什么,青阳意味深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兄弟悄无声息离开了。
婴孩声渐行渐远,至无声。
天边轰然响起一声惊雷。
廊下,艰涩踱步的薛兰漪惊得一个踉跄。
周钰赶紧扶住了她,“先歇歇吧。”
到底昨夜才生产,薛兰漪的身子还羸弱得紧,从寝宫到婴孩房要绕过拱桥和回廊,对她来说是一条漫长的路。
走走停停,快要一炷香的功夫了。
到最后越接近婴孩房,反而听不到孩子啼哭。
薛兰漪心里莫名地恐慌,压了下手示意不必停,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着,“许是、许是魏璋又冷着脸吓唬孩儿,吓得孩子连哭都不敢。当爹的人了还这般不近人情,我得去说说他……”
她一边走,手中拨浪鼓一边发出清脆的鼓点,很是欢快。
忽地,一道黑影从身后来,如疾风擦肩而过。
嘭——
薛兰漪手中的拨浪鼓被撞掉了。
小鼓摔在石头上,四分五裂。
薛兰漪赶紧蹲身去捡,另一只手也同时伸过来捡,“夫人受不得风,怎此时出门了?”
薛兰漪没理影七,慌乱地捡着地上的碎片。
此刻,天边乌云滚滚,妖风四起。
要下大雨了。
她亲手做的小鼓被吹得四散,她快要抓不住。
她一时心切,伸手捡碎片时,跌在了地上。
影七赶紧扶住她,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影七身上扑面吹来。
薛兰漪有些作呕,无意识往他怀里看。
风沙大,迷人眼,她被吹得看不清面前的人,可却一眼看到一抹刺眼的红。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又一寸寸紧缩,一瞬不瞬望着影七掖在腋下的包裹。
红色的绒布上绣着百子图,是薛兰漪一针一线缝上去的,而今被什么红色的液体染花了胖娃娃的笑脸。
风吹得她瞪大的眼睛流泪,她丝毫不眨眼,唇角翕动扯了扯:“这、这是……”
“这……”
影七面色一僵,“一嬷嬷偷的包袱,我、我哥让我拿着赃物跟主子汇报来着,夫人,我先走了!”
怎么可能是包袱?
那是薛兰漪给孩子做的襁褓!
见他要走,薛兰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包袱的一角。
红色襁褓飘摇而下,比襁褓更先坠落的是几根连皮带肉的骨头,砸在青石板上,砸在薛兰漪裙边,满目殷红。
薛兰漪定定盯着那成人形的骷髅,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一股一股从身体里涌出……
“啊!”
阵阵闷雷中,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响彻云霄。
婴孩房的静谧被打破。
魏璋依稀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眼皮一跳,破门而出。
隔着茫茫雨幕,他看到游廊下的女子一袭白衣,抱着白骨,仰天嘶吼。
一声又一声,没有言语,只是凭着本能嘶哑出声。
悠悠长空,电闪雷鸣,却没什么声音比此更凄厉,更痛彻心扉。
“漪漪!”
魏璋慌了,冲入雨幕,被廊凳绊了下,堪堪跌倒在薛兰漪身边。
他的手触到地上一片温热,这才看清她的裙摆被血濡湿,越来越红。
血自裙下蜿蜒而流,顺着砖缝没入魏璋指缝。
“漪漪,你听我说……”
魏璋腿软得站不来,忙将薛兰漪抱进怀里,紧紧抱着,“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们的孩子好t好的,好好的在撷芳殿,别怕,别怕……”魏璋如此笃定。
他越笃定,薛兰漪眼中的泪越止不住。
她仰靠在魏璋臂弯的脸如死灰,泪也渐渐从悲痛变得机械。
看不到恨看不到痛,只是流。
她的孩子,被魏璋杀了,尸骨无存。
他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是不是被分食剔骨前还咯咯笑呢?
是不是在魏璋杀他前,他还满怀期待求爹爹抱?
薛兰漪布满血丝的眼缓缓地剜向魏璋。
像一柄利刃插进他胸口。
他很久没见过她这种眼神了,他心生出前所未有的害怕,一把抓住周钰衣领,将人拽倒在薛兰漪面前,“快救!”
周钰猛地往前一摔,跌在薛兰漪面前,眼前堪堪是薛兰漪紧抱的枯骨。
那是小世子的尸骨啊。
如果说魏璋是凶手,他和薛兰漪就是帮凶。
他们一起杀了尚在襁褓的漪漪的骨血。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周钰慌得手指打颤,取出银针,翻看薛兰漪的眼白。
薛兰漪的眼彷如将要燃尽的蜡烛,光亮一寸寸暗淡下去。
她可以强迫自己去喜欢一个不那么爱的人,但她不能和一个杀亲身骨肉的凶手生活在一块。
这间囚笼,她已经很努力很努力让自己适应了。
可是,还是没有办法啊。
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烧净了最后一滴情绪,不再向生了。
周钰取出的针也顿住。
片刻,银针悄然插回针包中。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怎么可能?”
昨晚,他明明刚救过薛兰漪,怎么会不能救?
怎么会?
魏璋通红的眼中布满杀意,强压着周钰的脖颈,将他摁在薛兰漪跟前。
周钰缩着脖子,不敢看人,只是一遍一遍重复“对不起”。
薛兰漪的手抓住了狂躁如野兽的魏璋。
抓衣襟的动作很轻,魏璋却如负千钧,折腰下来,“漪漪,你要活着,你答应过我要活着的。”
他勉力地笑,笑却像哭。
“魏、魏璋……”
“后半句话是……”
薛兰漪的呼吸有进无出,手臂缓缓收紧,将他扯到了自己一拳之隔的距离,孱弱的声音吹进他耳道:“薛兰漪此生不会原谅魏璋,但愿……”
“但愿,来生永无再见日。”她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染血的手给了魏璋一巴掌。
啪!
魏璋僵在原地,她的手骤然从他脸侧垂落。
痛感犹在,女儿香却散了。
魏璋猛地抓住她垂落的手,放在脸侧,“漪漪,我们的孩子好好的,他好好的。”
“我带你去看我们孩子,你睁开眼好不好,好不好?”
他徘徊的,无措的,无力的,最后气若游丝,“漪漪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撕心裂肺地嘶吼着。
终无回音。
淅沥沥的雨下来,掩盖了一声声仰天长啸。
终于,他喑哑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漪漪,我放过你,放过你……”
只要,你活着……
殿中,一场夏雨突如其来,吹得满院栀子花随风盘旋。
洁白的细碎花瓣抚过她的眉梢,她的白裙,落在渐次冰冷的血滩中,却再抚不开她的眉眼。
春天已过,这一季的栀子花凋零了。
而百合还正迎风,向着天光而生。
同样的白色花瓣种在同一间院落,终究,花期不同难相顾
……
又一年,春三月。
国公府后那片竹林正绿,悠悠长风由近及远,好像少年少女们的笑声清脆。
他在跑,她在追,他们在笑。
竹林深处的竹轩中,他们一起举杯:“祝漪漪生辰快乐,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啊。”
风去了,林子里,响起清脆的碰杯声。
周钰蹲在坟头,四座坟,三杯酒。
周钰一一跟谢青云、陆麟、苏茵碰杯,目光移到最后一座坟墓,他突然笑了。
“我跟你们说个秘密哦!”周钰似是少年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我做一件特大胆的事,是宣哥都做不到的事哦!”
坟前鸟儿鸣叫,无人好奇追问,也无人斥他聒噪。
他眉宇间笼上一抹复杂之色,手抚过苏茵的墓碑,“我,不是窝囊废了,可以原谅我吗?”
长风又起,竹叶沙沙作响。
山南的百合花随风自由盘旋,飘去了更高更远的碧海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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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好啦,正文就在这里结束啦。
正文结束在这里是因为我觉得对漪漪来说,眼下最好的结局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但是书中三位主角都还没有迎来他们人生的结局,我会在第一个番外将结尾关于漪漪去向、关于孩子的伏笔收束掉,另外还有鳏夫的追妻火葬场日常。
叠个甲,男主的结局不是坐拥一切失去女主,他的结局是我大概在写文中期就想好的,私以为应该是最符合他人设的火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