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兰漪好歹是有些重量的,抬她的人脚印不可能不下陷。
所以,薛兰漪可能还藏在疏影堂的某个角落,没被人掳走。
“鸡窝狗洞,越隐蔽越不可能的地方越要搜。”
薛兰漪是避难躲起来的,只怕不会躲在寻常的地方。
青阳于是带着人将院里的鸡窝狗洞都翻了一遍。
小小四方院落,二三十个人来回地翻找,一无所获。
天边仍雷鸣不止,蓝白色的光在魏璋眼前炸开。
他忽地想到什么,调转步伐往皂角树下去。
这棵皂角树扎根百年,周边的杂草过膝,依附着不少纵横交错的藤蔓。
魏璋走到树干下,拨开枝丫。
交叠的树叶缝隙中,一双湿漉漉的眸堪堪与他对视。
薛兰漪正双臂环膝,小小一只蜷缩着,刚好能塞在树洞中。
瓷白的脸颊落了许多碳灰,额头上、鼻尖上都脏兮兮的,凌乱的发髻上还立着几根呆毛,花猫儿似。
她原在这儿……
魏璋堵在喉头的一股气顷刻散开了,本能地屈指去刮她鼻尖的灰,却在快触碰到的一刻又顿住。
薛兰漪一直藏在树的背面,见证了外界一切兵荒马乱,她为何不现身?
魏璋面露狐疑,眸色稍沉。t
恰好天边一声闷雷。
薛兰漪顿时浑身抖如筛糠,将自己的脸埋在双膝间,飘忽不定的双目偷瞥着四周。
嘴里絮絮呢喃,浑整个人贴着树干,恨不得将自己镶嵌进去。
癔症。
魏璋脑海里蹦出这个词。
此时眼见为实,他不得不信,神色僵了一瞬,侧头给苏茵使了个眼色。
苏茵上前把脉,脚踩着草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很轻。
薛兰漪却立刻双手抱头,嘴里说着“不要!不要!”
这分明是怕被人打的姿势。
苏茵犯难:“姨娘不愿陌生人靠近,若强行替她诊脉只怕适得其反,反而刺激了她。”
“是,姑娘只怕是想起从前被妈妈打的经历了。”柳婆婆在旁附和。
魏璋些微诧异,但很快又了然了。
薛兰漪在教坊司待了两年,怎么可能不受磋磨?
如今她性子与昭阳郡主时大不相同只怕也是打出来的。
魏璋眸色微澜,众人在洞口看着浑浑噩噩的姑娘也都缄默下来,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强行拖拽。
“要不……还是请世子试试吧。”
柳嬷嬷想起姑娘每次噩梦惊醒嘴里常呢喃一个“魏”字,定然是盼着世子的。
“姑娘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世子,世子只要莫太冷着脸,姑娘定会接受世子的。”
眼下雷雨还有大起之势,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魏璋抬手屏退左右,只留着打伞的青阳。
他朝薛兰漪伸手,“好了,跟我回去。”
语气已经尽可能柔善了,也只是比平日好那么一点点,顶多就是关怀下属的语气。
青阳看了他一眼,他也看青阳。
两个人莫名对视,青阳立刻垂下了头。
“世、世子要不要试试换个爱称?”
青阳到底是娶了妻的,在这方面多少比魏璋强些。
世子就这么硬生生“过来”、“回去”,知道的是哄姨娘,不知道的还当是训斥下属呢。
姨娘现在神思不清,听他呼来喝去,岂会拿正眼瞧他?
青阳只敢暗自腹诽,嘴上道:“要不然世子有什么贴身小玩意儿可相送,好歹先把人哄回去。”
魏璋瞥了眼别在后腰防身的匕首。
青阳无言了。
但话说回来,世子随身携带除了这把匕首,其余香囊玉佩全部出自姨娘之手,绦子都是姨娘亲手打的。
总不能将姨娘赠他之物再赠回。
魏璋抬眸望向树洞顶部缠绕的忍冬,随手摘了几片叶子。
不过片刻,绿叶在他手中被折成了兔子形状。
青阳不知世子还有如此熟稔的手艺,讶然不已。
而魏璋则把兔子置在手心,递进树洞中。
薛兰漪恍惚的视线中出现一只绿油油的小兔子。
两只耳朵竖起来,分外灵动,仿佛对她示好。
她的目光终于定格住,讷讷顺着那手修长如玉的手望去。
男人逆光半蹲在洞口,鬓边微湿,几个昏黄的光圈在他身上摇曳,虚虚晃晃看不真切。
“漪漪,我新跟人学的兔子,可爱吗?”
“漪漪,你看像不像你?”
“漪漪,漪漪,漪漪……”
灿若骄阳的笑脸争先恐后般挤进她的视线中。
清泠泠的声音伴随辫梢银铃儿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进薛兰漪耳朵。
那么近,近到薛兰漪以为他会永永远远在自己身边吵吵闹闹。
可又那么远,悬浮在半空中看不清他的容颜。
薛兰漪本能地伸手去抓。
这一次,她抓到了一只实实在在的小兔子。
薛兰漪鼻头一酸,忽地扑进来人怀里。
温香软玉猝不及防投入怀中,魏璋一时愣怔。
紧接着脖颈处流进一抹温热,濡湿衣襟,一直淌进心跳的位置。
魏璋心口一阵暖流,僵直的脊背下意识后仰回避。
薛兰漪环着他脖颈的手却收得更紧,瘦弱的身躯在他怀里战栗着,那般不堪一折,如同攀缠着皂角树的忍冬,全然依附着他。
他侧眸看去,正见她盈盈含情的眼泪流不止,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不停滴落。
白皙清瘦的脸上泪痕斑驳,喉头还不停哽咽着。
魏璋上次见她这般狼狈模样还是在三年前,湖边捡到她那次。
后来在四方小院里,她渐渐沉稳了,也不哭了。
所以,魏璋都快忘了她还有这般失控的模样。
奇怪的是,这一次魏璋并未觉得厌烦和吵闹。
反而,心中的焦灼被她紧紧相依的体温熨平了。
他本能地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薛兰漪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战栗渐歇,只是手还圈着魏璋不放。
暴雨仍连绵不断。
魏璋将人打横抱起回了崇安堂,一边示意青阳:“请吴太医。”
魏璋能感觉到薛兰漪此时的状态确实不像演戏。
但也不能偏听苏茵一面之词,必须要找相熟的太医确诊一二,有病看病,没病也得瞧瞧是不是又演上西湖泪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吴太医带着几个得意门生赶到了崇安堂。
彼时,薛兰漪在树洞里经历了三个时辰漫长的折磨,精神绷不住,浑浑噩噩睡过去了。
柳婆婆给她简单擦了身。
魏璋则坐在床榻边沿,若有所思望着一直喃喃自语的薛兰漪。
看她时而笑,时而哭,时而在半空中胡乱抓着什么。
“这是作甚?”
这问题难为了吴太医。
吴太医虽经验丰富,远远瞧着心里已基本断定薛兰漪这是癔症发作。
可谁又能知道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想什么?
“下官需为姑娘审瞳神,以查五藏之候。”
魏璋“嗯”了一声,略微坐远些,示意太医上前。
吴太医则示意其余同僚一并跟上。
京城上下皆知,魏大人齿及二五,尚未娶妻,唯有一外室相伴多年。
吴太医自然不敢怠慢,与人轻手轻脚靠近。
可还未触及到薛兰漪,昏睡中的人立刻睁开了眼,见一群男子围着自己,登时瞳孔一缩,抓起枕头朝吴夫人扔去。
吴大夫连连后退,薛兰漪弹坐起身,胡乱抓起手边的东西不依不饶地往几个太医身上扔。
发髻松散开,凌乱的头发耷拉在脸上,疯妇一般不成体统。
“莫要浑闹。”魏璋面色一肃。
一只药瓶迎面砸向他。
魏璋何曾预料被一个女人打?
没有防备,脸上猝不及防被砸出一片淤青。
众人又何曾想过高居云端的魏大人被当众打了脸?
在场所有人倒抽了口凉气,纷纷屏息垂头。
第37章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唯有薛兰漪浑然不知,仍不停地朝魏璋身上扔枕头扔衣服扔发簪,扔得床榻附近一片狼藉。
世子是最看重规矩体统的,眼见惹出大事,柳婆婆赶紧上前圈住薛兰漪,“姑娘别怕,奴婢在,奴婢在呢。”
薛兰漪拼命挣脱柳婆婆,还要继续扔。
“世子,还请多点几盏灯,另外让大夫和外间的小子们先退出去罢。”柳婆婆只得向魏璋求助。
言语之间是要男子全部退开。
魏璋隐约意识到什么,抬手示意青阳。
多枝烛台上的蜡烛全部被点燃,男人们也都远离了房间,薛兰漪慌乱的神情才镇定些。
可她仍缩着肩膀,不停地挠脖颈,挠脸侧,白皙无暇的肌肤上顿生几道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