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不多时,陈熹和父母也就到了。
侍者将他们引到厅前,许锡元手里的茶盏落下,许娇娥先起身来,两家正式会面。
许锡元这厢东道的礼节与主场的自如。
陈立新客套,倒是我们本地几十年的老土著还不晓得有这样别有洞天的地方。
许锡元闲适笑言陈先生专其事,自是无逸。
洪霞得对方绅士的招呼,一下还真给许锡元的派头怔住,难得一点怯。不同于陈立新的严肃和文气,眼前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人,且不论丝毫不见岁月磨砺的好皮相,简单一件经典花纹藏青色青果领毛衣,举手投足是份与生俱来的闲淡与落拓,一眼便是当之无愧的老钱公子哥。
也到底偏感性主导的女性化视角,她想是明白秦朝颜曾经是怎样能那样远嫁的魄力。试问还能迷信爱情的年纪上,遇着这样一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谁不会祈望一份金玉良缘。更可惜,早离了神的人,便是如今这么前后比肩一站,依旧赏心悦目极了的一对,实在看的人无端遗憾。
秦朝颜今日剪裁合体的深灰羊绒套装搭配一套低调温柔的澳白珍珠配饰,冷而不淡,交际起来亦是,礼貌却不多情绪地邀请洪霞入座。
宴席中,许锡元始终适当的闲话,江南文韵,两岸城市变化。待客的分寸恰到好处。
席末,上了第一道热茶的空当,陈立新男方家长的自觉,终归起头今日的正题。借着许先生的款待,我还是要提一提孩子们的事,我们两家今朝能有幸在这里一聚,正是因着孩子们的缘份。
许锡元闲适饮下一口热茶,了然的神色应和,老公子的神闲,并不避讳什么,“我其实不算个合格的父亲,也实在对不住娇娥母女两个,让她们受了很多委屈。”
“今天这出戏,唱得不错,有些时候,我们倒还不如老祖宗的豁达开通。”许锡元拿起温热的帕子揩了揩手,“我家老太太还在的时候,是最看重孙女的。她交代我娇娥的事情,由她自己做主,她不想回澳门由她,要做什么工作也由她自己选,尤其不能拿她的婚姻做利益交换。所以原则上,我是不愿干涉她的自由的。”
“惭愧地说,朝颜是我曾经明媒正娶的妻子,许娇娥更是我嫡亲也唯一的女儿,有些事上我当然还是必须过问一二。”
话中的机锋,陈立新和洪霞顷刻也明了。陈立新应和父母的责任,洪霞母亲的角色,同秦朝颜家常般歉仄几句再亮明陈家的态度。
秦朝颜听这些漂亮话依旧不大买账,没多少波澜,日子从来不是嘴上过的,当真柴米油盐磕磕绊绊经营起来才是见真章。
席上没了话语权的两个孩子辈悄悄的眉眼官司,安静听着两家父母言语间的较量,心里一时没底。尤其假把式的许小姐,眼下不敢妄动。
“我对她没多少期望,平安顺遂就是上上大吉的。有一天真谈婚论嫁,我也只是希望她遇到个能珍惜尊重她的人家,她过得称心最实在。”秦朝颜瞧许娇娥一眼,“我还是给她宠惯坏了,也是没有赢得过孩子的父母,随她去罢。”
将心比心,洪霞是能了解母亲为女儿筹谋的心意。
不多言,她从包里拿出一只檀木盒子,里头一对水润满翠的玉镯,推到许娇娥手边,“父母都是一样的心情,这对镯子我几年前一个拍卖会上得的,总觉得这个颜色更衬年轻人,想着留给老二这头。玉护平安,也讨个好意头。”
焦点刹那转到她身上,许娇娥一时无措起来。与器物和价值无关,交谈中父母不甚明朗的意味,什么物件都是烫手山芋。
她先是朝洪霞和陈熹望过去,再去看秦朝颜。
老母亲一点宠溺的眼神落在女儿身上,稳坐钓鱼台的淡然。
秦朝颜轻慢一笑,“我明白你们这份心意,我想,我们也不用急于眼下一时的,”她替许娇娥吧盒子转到陈熹手上,“先由小陈先保管着吧,孩子们的事由他们再去定夺,我们这么盯着倒不如他们水到渠成得好了。”
洪霞看她的态度,心里也是憋着些不快的,到底是男方家的母亲就是不如人家母亲矜贵,她投一眼儿子,也只能道也好,水到渠成自然是花好月圆。
许锡元趁势,为人父的立场与周全,“这一点我和她妈妈是一致的,我想做父母也都该是一样的。今天会面商谈的是双方的知根知底,其他的,大概做了父母才明白,强求不来的事,我们不过是他们的最后的底气,做他们的避风港、安全屋。”
这番话落地,两边皆释然。养孩子到头来,不过这么个道理。
这句话也最是秦朝颜的心结。于她,一切的非议从来不要紧,她也不放在心上,可这些落在许娇娥头上,她不能不计较,她要许锡元的,仅仅就是他能给女儿兜底的态度。
终于曲终,人散后,陈熹先送父母回头。
许娇娥这边,秦朝颜通知了司机,不同父女一路回观真街了。
一趟从没体验过的完整的家庭氛围,许娇娥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一种满足且温暖的感觉,她骤然的一些流连。
而心中动容的不止她一个。许锡元望着秦朝颜撇开的侧脸,似曾相似的场景,他真真切切情投意合山盟海誓过的人,他想问的许多话,到底因为自己的过错最终凝成一句对不起。
秦朝颜闻言,扭过头来。说内心没有一点波澜是假,只是过去了就是过去,她说他还能有父亲样子和担当就够了,道歉就算了,“世上最没用的,就是对不起三个字。”
迟到的东西,终究是变了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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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后,许锡元一行返程的时间,陈熹陪着许娇娥去酒店送他。
副驾的车窗降下来,莲姨先流出眼泪,差点招许娇娥也红了眼。
许锡元上车前,第一次隔着女儿下颌的胶贴轻抚她的伤口,“女孩子脸很重要,你的生命更重要,没有哪个男人值得你这样做,要好好爱自己。”他单手搂了搂许娇娥,“明年我生日的时候,回澳门看看爸爸,带这个后生仔一起来。”
许娇娥似乎还陌生这样的父女交流,愣了一下才缓过来,笑着点头。
反回头的车里,许娇娥一路没有说话。直到回到观真街,陈熹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许娇娥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屋里寂寂然,良久,陈熹去托许娇娥的脸,去汇她的眼睛。睫毛湿漉漉的人仿佛几日食髓知味后的脆弱,她说,如果下次许锡元再来,她想要他住在家里,或许可以要秦朝颜也来,一起吃一杯茶。
有时候不是人没有缺憾,只是你从来没有正视和发现自己的缺憾。
陈熹没办法找到合适的言语安慰一个渴望平凡且完整家庭的孩子,他只能最温柔地吻一吻她的额头,吻她的泪痕,一次次里,有人攀上他的肩,环住他。
后来的时间,秦朝颜偶尔来送些补血调理的药膳来给许娇娥,倒是发现陈熹的厨艺越发有模有样。
她放心归放心,私下问许娇娥,陈熹的工作怎么安排,这么长时间的假期,是不是有什么其它打算。经历这一次,其实秦朝颜是不大满意他的职业的,动不动碰上些疯魔的人,要命的,太危险了。
许娇娥给秦朝颜这么一提醒,方才领悟到些什么,譬如陈熹同她父亲讲的重新考虑职业规划。她未声张,和秦朝颜敷衍两句,陈熹现在假期还没结束,要秦朝颜不要操心了。一个医生一辈子有一次偶发事件够了好伐,不然谁还敢做医生。
秦朝颜怪女儿缺心眼,笨肚肠,意外有定数就不叫意外了。你外公不在了,要做医生做中医也好过西医的。
是日夜饭前,秦朝颜就走了。
陈熹又照着《随园食单》上的菜谱琢磨出了两道菜,要许娇娥尝尝看,“一样照着你画饼充饥的睡前读物复刻的,点评一下。”
许娇娥毫不吝啬地夸奖,看文字就晓得,饕餮珍馐多费工夫的,陈医生摆出来的卖相已经嗲得来,“我是没有做菜天分的,陈医生该不会想转行吧。”
陈熹笑着跳过她的脑洞问题,“试试味道。”
给面子的人夸张的口吻,“没吃过原版的,但我觉得已经复刻得出神入化,米道老灵额!陈医生哪能噶来塞。”
臭屁陈医生:“无他,惟手熟尔。”
“……”什么嘛,“我倒觉得,真正属于你的东西,不需要你去钻研的。”
“嗯,受教了,很有哲思也很佛系的一个观点。”
“少笑话人,我只是懒,懒惯了,找个冠冕堂皇的自洽理由罢了。”
“自洽才是人生的终极课题,多可贵的能力。”
“那么你呢,你现在能自洽了吗,和自己和解。”许娇娥真诚地望着他,“陈熹,你后悔了吗,还想做医生吗。”
陈熹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我不知道,许娇娥,从前我很确定,但是现在我不确定了。我忘不了那天你的样子,我也怀疑我做的事,是不是还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