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等我自己做决定。”耶律器看着床边机器的按钮,说着说着自己就开始发呆:“我要面子,想一个人走。”
舒凝妙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怎么会来这里?”耶律器轻飘飘揭过刚刚的话,
“羽路说你想见我。”
虽然说得隐晦。舒凝妙知道羽路的性格不可能无故对她说这种话,肯定是耶律器自己提过。
“这人也真实诚。”耶律器诧异地摸摸自己的头,他的头发已经剃光了,看上去像一颗发肿的核桃:“我只是随口一提,上次你问我的那个东西,我好像想起来一点了。”
“没关系。”舒凝妙摇摇头,示意他不用再说,绛宫石一块已经彻底碎裂,另一块现在在她身体里。
房间里莫名安静了几秒,耶律器才躺在床上开t口:“你的时间不多了吧?”
她偷偷潜入,时间应当不宽裕。
“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他像是开玩笑似的说道。
舒凝妙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旁边的仪器,很难想象耶律器这样的人会在这个夜晚安静地自己死去。
他这样的人,曾经的英雄,不是应该在家人、战友、前后辈的簇拥下不舍地离开这个人世吗?
舒凝妙忍不住说道:“那个……昭呢?还有别人。”
“我让他们别来。”耶律器平静地移开视线:“我这人要面子。”
沉默半晌,耶律器重新开口,声音带着艰涩:“昭问我还想见谁,我说想见见我的妻子,我的女儿,可这恰巧都是最不可能的事,可笑不可笑,所以我觉得……让谁陪在身边都没有意义。”
簇拥着他死亡的人再多,也没有他真正想见到的人。
“别这么看着我。”耶律器笑起来:“我没什么可怜的,没有异能的普通人才是真的痛苦,我给自己灌止痛药的时候,都在想那些普通人是怎么熬过去的。”
他摸着自己胳膊上的针管:“真是要瞧不起自己了,事到临头,我还是觉得有个人出现真好,想说说话,没那么安静。”
耶律器抬起头,眼睛虽然已经被黑色血丝占领,却依旧能看出曾经的冷静犀利:“你还有想问的事吧?说吧,趁着我现在脑子还清楚。”
舒凝妙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当作交易好了。”耶律器看出她的为难,心想还是个小孩子,苦笑道:“我回答你的问题,你就陪着我走完这最后的十几分钟,一个人,还是挺寂寞的。”
“……你患病那年。”舒凝妙别过头:“发生了什么?”
她看完艾德文娜的资料,一直有个困惑的点。
异能者几乎不会感染曼拉病,更何况是异能者中的精英,潘多拉丰富的行使者。
耶律器很可能是继三百年前01号行使者后唯二染病的行使者。
那致使他感染曼拉病的原因是什么,和三百年前死去的那个行使者是一样的原因吗?
如果异能者会因为某种原因感染,舒凝妙必须了解原因到底是什么。
耶律器深深看了她一眼:“我都没告诉过研究中心。”
“我不会说的。”舒凝妙保证。
“没关系,已经无所谓了。”耶律器耸肩:“我在北方极地执行任务的时候,看见绝缘晶体下有一个潘多拉泉眼,是黑色的。”
舒凝妙几乎无法理解他短短这一句的含义。
北方极地是众所周知的潘多拉荒漠,末星唯一开采不出潘多拉的地方。
“我盯着那个泉眼,听到有人在跟我说话。”耶律器停顿片刻:“和我说,阿燕的死都是我的错,我从这里跳下去,就能得到宽恕。”
“你跳下去了?”舒凝妙不自觉地拧起眉头。
“不然也不会在这里。”
耶律器扶额:“我跳下去之后就失去了意识,醒过来躺在一片绝缘晶体上,周围空空如也。我没有上报,因为其他人根本就没有发现潘多拉泉眼,我也解释不了自己为什么要跳下去。”
“就像一场梦一样,但做过这场梦后,我的身体开始出现了变化。”耶律器看着她紧皱的神情,补充道:“别当真,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他们都觉得,阿燕走了之后,我的精神状态不太好。”
“总之,除了这个意外,就没发生过其他事了。”
耶律器说完,望着窗外,沉默半晌,表情有些出神:“我还没有和她说对不起。”
“……谁?”
“我的妻子。”耶律器不好意思地笑笑:“现在大概是前妻。”
“她叫什么?”舒凝妙在他床边蹲下来,趴在他床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以后如果能遇见她,我会替你对她说的。”
“她叫梁钰,以前是科尔努诺斯的老师,阿燕走后,她就辞职了。”耶律器发了一会儿呆,又说道:“算了。”
舒凝妙想说些什么,听见耳边逐渐变得急促的滴滴声,心脏一突,寒毛直竖,冒出些针尖似的冷汗。
她生出一丝隐隐的不安,蓦地站起来,盯着耶律器的眼睛,被他避开。
他胳膊上代表麻醉剂的静脉管内的黄色液体开始缓慢流动。
“……你什么时候启动的!”
周围的机器开始急促地尖叫,舒凝妙一下子慌乱起来,下意识地去按停设备,被耶律器抓住手腕。
麻醉剂已经开始发挥效力,耶律器勉力睁开眼皮:“够了,够了,还是快点吧。”
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说得越多,我就越不想走了。”
舒凝妙的手被他扯下来,一言不发,机器的嗡鸣声让她阵阵心悸,她实在说不出别的话。
耶律器看着她,眼神却空洞地仿佛看向别处。
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耶律器已经昏睡过去,又在寂静的房间里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谢谢……”
谢谢你注视着我的死亡,见证着我的离去。
耶律器的眼睛还半阖着,仿佛只是太疲惫了,下一秒就会睁开。
她以为这个过程会再漫长一点,但那声低语消散之后,控制着她手腕的力道也逐渐卸下。
耶律器的手掉在病床边。
机器“滴”的一声,病房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舒凝妙手悬在半空,脸上露出悲哀而茫然的复杂表情。
耶律器是第二个在她面前离开的长辈,第一个是她的母亲。她照顾母亲最后一段时间,温柔的母亲病得不成人形,抓着她的手,神志不清地冲着她哀求:“我不想死。”
她坐在病床前,给母亲剪指尖,母亲的挣扎在她手臂上划下数道血痕,人对生渴望的声音,连绑着束缚带也那么刺耳。
她曾经以为死亡是很安静的,可死亡那么吵闹,挣扎、喘气、呻吟都清晰而聒噪。
死亡并不安静,安静的大概只有葬礼。
舒凝妙抬头望着房间的窗户,雾气凝结在窗户上,白茫一片的玻璃倒映出她的身影。
她知道耶律器的生命体征消失,生命科学院的研究员很快就会赶过来。
远远的,沉重的脚步声交叠在一起。
舒凝妙深吸一口气,把口罩和头巾戴好,惊觉自己出了一身虚汗。
耶律器的死不在她预料范围内,离预定的两个小时还剩一个多小时,她本来可以顺利离开。
但是现在从正门出去,绝对会撞到匆匆赶来的值班研究员,等于自投罗网。
没办法了,舒凝妙打开窗户,决定直接跳下去,这个高度对如今的她来说算不上障碍。
至于引起的骚乱。
舒凝妙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备用的planB,苏旎的“生命之符”吊坠。
——她打算全部送给普罗米修斯。
吊坠在她的控制下飞到天花板上,掉在灯架边缘。
舒凝妙踩在窗户的边框上,察觉到被压在头巾下的心石耳环突然疯狂震颤。
有人在使用异能,离她还很近。
这么晚居然还有其他异能者在,舒凝妙蹙眉。
房间外传来刷卡的电子音,舒凝妙不再犹豫,松开手往下往后倒去,周围浓厚的白雾瞬间将她的身形吞没。
雾气蒸发在她的体温里,又湿又凉地黏在她脸上,像是冰冷的眼泪,她摸了摸脸,果然全是水。
这雾大得简直有些不正常。
研究中心底下的军官发现了她的动静,视线被雾气阻碍,他们索性打开红外成像仪开始对着外墙大面积扫射。
舒凝妙早就预料到他们的行动,在空中抱住头部,一般热武器很难对异能者造成伤害,她只需要分出心神用潘多拉拨开子弹。
还好有雾。
虽然这雾泥泞、潮湿又阴郁,但今晚实在帮了她大忙。
安保系统和大门还没有恢复,落地之后只要一口气冲出国立研究中心,这些人就很难再找到她。
下一秒,舒凝妙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发现自己悬在空中的身体正在往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