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后面。”
他勉力笑了笑,睫毛遮住黑色的瞳孔,神色有股逆来顺受的惨淡:“你可能没注意过我。”
他极力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一点,若无其事道:“听说你已经结课了,还要来听课吗?”
舒凝妙没有回答他的话,微微转头和其他人打招呼。
周围不少人都是她预科的同学,即便和她不认识,也多少知道她的名字,无论是在科尔努诺斯还是弦光学院,连续拿到绩点第一的人并不多。
望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莲凪冷汗唰地涌了出来,一呼一吸间,背后已经被湿透,他现在就想离开座位,但这一举动无疑是把做贼心虚写在脸上。
后面传来陌生女生轻快的声音:“舒凝妙,你好久没来了呀。”
莲凪身体突兀地僵硬了一下,肩膀连着手都微微颤抖起来,苍白的面容迅速浮起潮红。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发丝从脸庞滑落。
他倏然闭上双眼,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他能感觉到舒凝妙的眼睛在看着他。
但已经无法再顾忌那么多,他拼尽全力,也只能控制住自己不做出过于异常的反应。
暗示在起作用。
那人喊出舒凝妙名字的一瞬间,那道声音像是在空旷房间里点燃的火光,迅速占据了他的大脑。
他不自觉地攥紧双手,只觉得脑海中避无可避、挡无可挡,完全暴露在大庭广众下,被名字深深刺进神经里。
被镌刻在脑海里的暗示场面,因为舒凝妙的名字开始不断倒带重播,重复那时大脑被侵占的恐怖。
“来听课。”舒凝妙难得和颜悦色,不仅笑意盎然,还不紧不慢地和每个人打招呼。
每听到一个人叫出舒凝妙名字,莲凪的呼吸就越急促,握着笔的手越抖越厉害,整张脸都是潮红的颜色。
“你没事吧?”
温柔的声音从他的正前方传来,莲凪吃力地睁开眼,感觉眼睛里有股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抬起头,与面前的艾瑞吉对视,女孩的视线里含着些许困惑:“中暑了吗?”
莲凪咽喉处颤了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喊出舒凝妙的名字。
艾瑞吉见他没反应,像是发呆,于是先转过头看向舒凝妙,磕磕绊绊了很久才别扭地喊道:“舒凝妙。”
女孩就站在他正面前,声音清晰得像是怼在他耳边说话。
莲凪被牙齿咬住的下唇流出些血痕,差点心梗。
艾瑞吉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那天,在时家,对不起……我太害怕了。”
她后来细想,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和舒凝妙说那些话,可是当时情绪充斥着她的胸口,她满脑子都是自己被冤枉的委屈。
即便苏旎帮她解围,惶恐和不安也没有消失半分。
她被那朦胧的情绪操控着,说了很多让自己后悔的话,却又一直没和舒凝妙道歉——她总觉得羞耻。
自顾自地和舒凝妙说了那么多,现在又眼巴巴地跑过来和她道歉,她说不定还会羞辱自己一番。
她想了很久,一直不敢,最后还是修女妈妈的电话给了她下定决心的勇气。
收留他们的孤儿院的修女,就是他们的妈妈,她细心地照顾他们,比新地一般游手好闲的父母要负责得多。
新地很多人生了孩子,自己患病、赌博、被人寻仇丢了性命,抑或只是单纯不想养,就会丢在孤儿院的门口。
艾瑞吉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长什么样,只把抚养他们的修女妈妈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从来不向妈妈隐瞒任何事。
听了她的倾诉,妈妈微微沉吟,温柔地安慰她:“如果你的心让你选择了道歉,那就跟着心走。宝贝,不要害怕,就算她没有接受你的道歉,至少你做了,就比没做好。”
她也想变得更勇敢一点……从这一句话开始。
艾瑞吉下定决心,脸上红彤彤的,雀斑越发明显,只是低着头闷声道:“对不起。”
舒凝妙冷淡地看了她一会,像是才反应过来她在说话,给了她一个“你在说什么的?”眼神。
她根本没感觉到艾瑞吉哪句话冒犯到她了,也从来没因为她的话生气过。
说到底,舒凝妙根本就不在意别人想什么。
艾瑞吉这个名字甚至都已经在她脑海里消失很久了。
她最近一直都在思考普罗米修斯的问题,即便艾瑞吉跟她道歉,她也没想起来是什么事。
舒凝妙冷淡地瞥了一眼讲台:“上课了。”
艾瑞吉像是被拔了气门芯,刚升起来的勇气一下全漏光了,卷曲的头发都耷拉下来。
女孩拖着步子慢吞吞走回座位。
意料之中的打击让她忘记了关心刚刚莲凪的不对劲。
上课的铃声短暂地拯救了他。
莲凪依旧无法控制住自己神经性地轻颤,但周围总算没人再凑上来和舒凝妙打招呼了。
他此刻终于能确定,舒凝妙就是故意的。
她不是在试探他,而是故意利用那个种在他身上的心理暗示,想看他出丑。
可她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是尤桉?不可能,那傻小子还喜欢着舒凝妙,不会那么快暴露。
那到底还有谁?
普罗米修斯里真正知道他身份的只有几个人,其他都是通过网络联系,就算舒凝妙搜查了其他普罗米修斯成员的记忆也发现不了什么。
无论如何,他都已经无法自欺欺人下去了。
但他还有一点希望,这里是课堂,舒凝妙不会当着这么多老师和同学的面动手,一节庇涅语课有五十分钟。
这五十分钟里,只要他能联系上普罗米修斯的人,哪怕再一次惊动治安局和行使者也无所谓了。
他是『神经连接』的异能者,普罗米修t斯不会轻易把他当成弃卒抛弃的。
他余光瞥了一眼舒凝妙,她正看着投屏,仿佛真的专心在上课。
他手抽搐着,一点点往前移动,抓在抽屉边缘,眼看就要触碰到抽屉里的终端,只要触碰到,他就能使用『神经连接』。
莲凪咬牙,破釜沉舟,一把抓住终端。
出乎他意料的是,舒凝妙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任由他动作。
是觉得他不管怎么挣扎都已经是瓮中之鳖了吗。
不——只要他能联系上阿契尼,就能利用他的异火离开。
莲凪抿唇,将意识沉入终端中,想要熟门熟路链接信号,却突然顿住。
他原本熟悉的数据空间,如今封闭得像一个漆黑的小盒子,没有任何出路。
莲凪猛地睁开眼,不可置信地望向舒凝妙的方向。
舒凝妙撑着头,目视前方。
她也没有做什么,只不过上课前翻到楼顶上把信号屏蔽仪打开了而已。
科尔努诺斯的选修课教学楼期末都会被征用当考场,信号屏蔽仪的范围可以笼罩这一栋楼。
“我想和你好好谈谈。”她声音重在后一句:“只有我们两个。”
莲凪彻底安静下来,他体能羸弱,身上最大的倚仗就是『神经连接』,正面对上舒凝妙一点胜算也没有。
除了听话,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煎熬地等到下课。
人稀稀拉拉地离开了大半,莲凪嘴唇才动了动:“你要杀了我吗?”
他眼睛因为生理性的泪水,渗得有点红,不甘心地说道:“弦光学院突然死了一位异能者,庇涅官方一定会调查你的。”
舒凝妙有些惊讶:“你不是挺恨庇涅的吗,让他们给你讨回公道,你不会死不瞑目吗。”
他被噎住,眼睛通红。
舒凝妙当然不会杀了他,一个普罗米修斯的核心成员、异能实践袭击的主导者——利用他,能做太多事了。
她寻找普罗米修斯的线索这么久,现在最大的线索就在她面前。
舒凝妙转过身来,抓住他的双肩,越靠越近。
莲凪一愣,不懂她这温柔的触碰是什么意思,但很快,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在她收紧的手心里发出咯巴咯巴的挤压响声。
舒凝妙咔嚓一下,把他两边肩膀的关节全部卸下,才倏然松开手。
他疼得发颤,浑身动弹不得,又叫不出声。
“好了。”舒凝妙拿起他的终端,确认他没办法再主动触碰什么东西,才提起他的领子,拽着他去了同一层的杂物间。
今天是最后一节课,教学楼里的人基本上已经走光了,没有人会打扰他们。
莲凪双臂被她卸掉,全身都在抽痛,她一放手,他就跌坐在一堆灰尘满溢的器材里。
少年头发被冷汗湿透,一如和她第一次在异能实践中相遇的狼狈,只是眸光黯淡。
舒凝妙拨弄着他的终端,半跪在他面前,目光冷漠地看着他,并不为他的痛苦动容。
他突然有些迷茫,能打动她的究竟是什么,她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