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城回来是一小时之后。
上午六点钟,天已经完全亮了起来。
顾纱纱一直安静地坐在病床上,看着他拎了包子豆浆回来。
鲜少见到他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能提着早点站在她面前的样子,顾纱纱一时间还有点怔愣。
“吃吧。”
陆城不由分说,直接将早饭堆到床头柜前,自己转身坐回到窗前的一把躺椅上。
他点起一支烟,看向窗外,视线始终没再转向她这边。
顾纱纱确实饿得太久了,这会擦过了手,一边吃包子,一边吸豆浆。
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在房间里格外明显,她吃几口,总是忍不住朝陆城那边瞟去。
他的确没再看过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纱纱咽下嘴里的东西,忽然开了口,“我小时候最喜欢娶我外婆家了,外婆手很巧,教我做糕点,给我蒸包子。我现在的手艺还是那会儿跟她学的。”
陆城闻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又把头别过去,一副根本不想理的模样。
“对了,我外婆还会做小猪的奶黄包,每次过年的时候她都给我蒸一大盘。有时候堂妹堂弟还要跟我抢。”
陆城没理她,她便一直分享一些儿时的趣事给他听。
都是些温暖的,带着美好回忆的。就连她自己说出来都会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的那种。
然而陆城听她说了半晌,却只冷冰冰回了句,“又想干什么?”
他连续抽了三根烟之后,将最后一支掐灭,转过头看向她。语气有些冷淡,相比较于之前的随意,他显得心情很烦躁。
顾纱纱却很认真,连续吃了几个包子之后,已经有饱腹感。这会吃起东西也开始慢条斯理起来,她细声细语的,“没想干什么,聊天而已。”
“别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会放你走。”
不就是想引起共情,引发同情心吗?
那顾纱纱这算盘可能打错了,因为陆城自认为,心这种东西,他从来都没有。
顾纱纱闻言,放下手中的包子,用一旁的纸巾擦了擦手。
她看向陆城,平静而认真道,“没有。”
“我早就说过了,我决定好不走了,以后要一直留在你身边了。我说这些也不过是因为,我对你有所了解,但你对我的过去似乎一无所知。”
“陆城,我想被了解,被理解。同样的,我也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能理解你的人,别人无可替代的那种。”
病房里只剩她的声音,逐字逐句都被清晰到能在脑海中产生回响。
陆城稍微手一颤,几乎快被烟头烫到虎口。
他蹙了蹙眉,将烟摁灭。站起身,随口丢下一句,“别说废话了。”
说完便走出了房门。
开了门那一瞬间,他所期盼的烦躁有所缓解并未按照预设中发生。
烦躁,烦躁之余还是烦躁。
他不懂为什么会被顾纱纱那样一段毫无营养的话烦到。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似乎越来越能被顾纱纱的话和举动所影响了。
无论是好的心情还是坏的心情,那些反常的话,那些反常的事情,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当一切都开始渐渐失控,陆城尝试着去收回那条肆意蔓延的长线,效果并不显著,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
稍微细心点也就能够发现,他在面对顾纱纱的时候,他总喜欢抽烟,近几个月来他抽烟的数量也比往常要翻了好几倍。
但是改变这种东西,哪怕你用力去克制,还是会在时间的推移下悄然发生。
就连陆城都意识不到,从那天起,他肉眼可见地对她温和了许多。温和这两个字,是他字典里从未有过的。
就好比顾纱纱会致力于带他看动物世界,看寻亲节目。那种哭哭啼啼,让人看了就想砸电视的,他却能够耐下性子,路过的时候无意间多看了两眼。
她时常挂在嘴边的,共情,同情,善心,怜悯。
整个人就像邪教,日复一日给他灌输那些所谓的正常人的思想。顾纱纱并不是硬拉着他去讲,去要他接受,而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偷偷传入到他耳中。
说实话,陆城没有被影响。反而更多时候觉得烦,觉得吵。想把她的嘴用胶带贴住,捆起来,丢到杂物间,饿上个几天几夜。
但是每每想下手的时候,他转头看她的侧脸,又总能想起她下水救自己的场景。以及她躺在病床上昏睡了几天的样子。
医生说她年纪轻轻,身子骨极差。再这么糟践下去,没等到老就要得一生病,必须趁现在年轻好好调养。
调养呢,也没必要。就让她在活着的时候过几年舒心的日子吧。反正身边养了个会说话的宠物,也没什么不好。
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只要在可控范围内,随她的便。他也没必要较真,没必要理睬。
陆城总是这样和自己说。
直到某一天,他的司机撞了人。
那天有场要紧的临时会议,车子没限速,司机开的飞快。在黄灯亮起的时候抢时间地朝前冲,擦伤了一位路过的老年人。
车子被迫停下,司机下车处理。
这原本从不需要陆城操心,他只需要静静地等候几分钟,司机这种事情应付多了,基本上不需要太久就可以找其他人来处理完。
但是那天,陆城破天荒地摁下了车窗,从车窗里静静地投去了目光。
只因为他瞥见了洒落一地的奶黄包,小猪形状的。
老人提了一袋子,被擦伤时,手里的东西脱落,有几个滚了几圈,滚到了陆城的视线之中。
幸好老人伤得不重,就是收到了点惊吓。倒在地上摸着心脏半天缓不过神来。
司机刚好打过电话,递给老人一张名片,“拿好,待会儿会有人来处理你的事情。”
老人颤颤巍巍接过名片,围观的路人窃窃私语,都在讨论眼下的这件事。更有人偷偷拿起手机录像。
无所谓。
不管怎么录像,怎么闹事,陆城手下有无数人可以摆平。那些普通人的反抗叫嚣,在他们这种身份的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陆城下了车。
他不知道什么原因,被什么驱使。只是看到地上的那一个个圆滚滚的奶黄包,他心里莫名有些柔软。
他站在老人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俯视的视角,毫无表情的脸,让人看了难免害怕。谁不知道这种车,是有钱人开的车,那一般都是惹不起的。
讨论声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屏住呼吸,看当事人会做出什么更伤天害理的事。
然而陆城只是站了几十秒之后,蹲了下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老人扶了起来。
司机也目瞪口呆,陆城却转过头,对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先把人送去医院吧。”
“陆总,会议还有十几分钟就……”
“过来扶人。”他平静地打断了他。
为了赚钱可以无恶不作,毫无同情心毫无良心的冷血资本家。睚眦必报的自大患者,竟然救人,竟然露出了善念。司机载了陆城很多年,第一次震惊到一句话都说不出。
当然,那天的事被写成报道登上了热搜。
了解陆城的人多半觉得他在做戏,像在公众面前立个好人的人设罢了。
只有更深一层了解他的顾纱纱知道,对他这种人来说,他没有必要做戏。所有的所有,都是某一刻的善念导致。他在慢慢的改变了,哪怕这改变细小甚微。
哪怕他在救人之后,大脑迅速回归理智,对自己所产生的改变无法接受,第二天便亲手摔碎了顾纱纱房间里的瓷器,当着她的面,毫无掩饰的狂躁。
但她却丝毫不害怕。
只在他发作完,默默将残局收拾好。随后煮上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
陆城是改变了。
一点一点潜移默化的,却又是不可控制的。
他总会在发现后,变得更加暴躁。甚至会做一些过激的举动来证明自己没有任何变化。
但改变这种事情,就是这样的。无论你怎样反抗,怎样强迫自己的理智。在情绪上涌的时候,头脑被感性占据,所有的人都会被一个名为“情感”的东西所束缚。像病毒入侵一样,很上头,一旦上头便无法自拔,清醒也会背道而驰。
比如他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出差时多注意了两眼女士喜欢的奢侈品。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总会打包叫助理带回家送到顾纱纱房间里。
比如他会在离开家几天之后,想起家里*的味道。家这个字,从前他从未有如此深刻的概念。
比如每次出行住酒店,不管服务多周到,他总觉得缺点什么。他似乎更喜欢顾纱纱在他身边,将衣食住行打理妥当。所以只要可以,他都会带着她一起。
再比如,他可以容忍顾纱纱偶尔的小脾气。心里烦躁时,开口动手之前,也会在心里反复想想,能不能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