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问,“主人要干什么?”
那人命道,“来呀,奉酒。”
这便有人端酒进屋,欲言又止,“此酒极烈,主人有伤,千万保重......”
送了酒来便识趣退了下去,门一掩,萧延年就开始变得危险了起来。
“喝。”
阿磐摇头,拨浪鼓一样地摇头,“我不喝!”
谁知道他就突然变了脸,不喝就灌。
钳住她的双腕,那酒坛子抬起来就往她口中灌。
阿磐紧闭着嘴巴摇头,酒便全洒上了面颊,脖颈,领口,洒到前襟里去了,继而又把胸前洒上了一大片。
一下子就被那酒浇了个透,一身的衣袍都贴于身上,贴得紧紧的。
这南方的雨天十分闷热,在田庄的素日他们往往就只穿一件轻薄的里衣,外头不过再罩上一件通透绵软的外袍罢了。
萧延年从前在宫里穿的是君王冕袍,到了千机门穿的也是千金华服,如今到了江南,却开始喜欢起了凝脂色来。
凝脂,白露之起色。
精光内蕴,细腻无瑕。
像凝固的油脂,又好似要入口即化。
他喜欢凝脂,也要阿磐穿一样的颜色。
此时被酒一浇,轻易就贴住了身子,与肌肤颜色融为一体,倒好似什么都不曾穿裹,一丝也不着一样。
(具体效果可参照《长恨歌》中的经典名句,“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
萧延年眼里火烧,鼻间淌出了血来。
她不喝,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那便灌上一大口,捏开她的嘴巴,一半自己饮下,一半全都渡进她的嘴巴。
她在那人倒酒的间隙挣扎告饶,“主人......放开......”
那人偏偏不许,一句话不说,就是一个劲儿地灌。
也不知被灌了多少口,只知道发起了热来。
酒坛子一扔,在那木地板上咣当一声摔了个粉碎,而就在这咣当一下的粉碎声里,她已经被那人扑在了身下。
那凝脂色的袍子湿湿嗒嗒,那裙袍轻易就被掀起来了。
啊,到底是引火烧身了。
阿磐大叫一声,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推向那人的伤口,一骨碌爬起身来,这便落荒而逃。
她知道进水就能解了这仙灵脾的药性,因而奔出柴屋,奔出小院,往最近的湖水奔跑。
然那湖可真远啊,她记得这柴院与最近的湖水之间好似隔着七八块的稻田呢,一块稻田约莫有十余丈呢,可真远啊。
她在前头跑着,萧延年在后头追着。
再后头还跟着范存孝,范存孝后头还呼啦啦地跟着许多个黑衣侍者。
浩浩荡荡的,在这乡间的小道上拉出了一溜长长的队伍。
她听见范存孝低低地劝阻,“主人身上有伤!跑不得啊!”
劝不了萧延年,便又大声劝阿磐,“师妹别跑了!主人伤口迸开了!出血了!”
阿磐闻言顿了下来。
便是不提身契,不提赎罪,萧延年总是在魏人刀下救过她的。
救了她一命,她是应了要还的。
回头去望,月色下的萧延年一张脸说不清是什么颜色。
被酒烧得发红,却又因伤痛得煞白。
整个人啊就在这红与白之中变幻莫测,真叫人于心不忍了。
她不再往前跑了,转身进了稻田。
稻田里一样有水,因了这连日的雨,原先只没一截小腿,眼下已经没到膝头了。
田水也是一样的。
她进了水,萧延年便也跟着进了水。
他往前走一步,阿磐便往后退一步。
他不走了,她便也就停下了。
那人慢慢走过来,亦是一样大口地喘气,“阿磐。”
两个人就在田塍间的水里立着,她也当真体会到了陆商说的“虫子咬”是个什么滋味儿。
月色下能清楚地瞧见那人心口下方已经出了一大片的血,把那凝脂色的软袍洇出了一大朵娇艳的山茶。
“过来。”
他说。
她不肯啊。
他的身形亦是纤毫毕露,阿磐不敢过去。
先前虽也同榻,但那人到底不曾动她,今夜却不一样了啊。
今夜啊,他们都饮了一样的仙灵脾,都一样的似虫噬咬,也都一样的谷欠火焚身。
她摇头,“主人出血了,不要再过来了。”
那人身子微晃,捂着心口,在这水里几乎支撑不住了,只是低声叫她,“阿磐......”
唉,他这是何苦啊。
第137章 寡人死也甘愿了
都知道酒里有药,何苦还要饮啊。
也不知怎么了,她看见在水中轻晃着的萧延年,兀然便想起了那个雪地里踉踉跄跄的阿磐,想起了那个刀锋下魂飞胆裂的阿磐。
她能对一个高高在上的中山怀王狠心,能对一个凉薄阴骘的千机门门主狠心,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却无法对一个像凡人一样脆弱的萧延年狠心。
他没了那些高贵的身份,看起来也不过是个与她一样的闾阎庶民。
知冷知热,知道疼,知道烫,会笑,会气,他与寻常的中山青年也没什么两样啊。
可正是这样一个心口淌着血几乎要倒下的人,竟然就叫她不忍心了。
怕他伤口迸开,怕他心头的血四下喷溅,怕他身子一歪,就此死在这里。
客死异乡,死于一坛淫羊藿,死在这南国的稻田里。
她的父亲算不得背弃中山,却到底叫中山亡了国。没有父亲的因,也不会有今日萧延年的果啊。
她踩着水扑通扑通地奔过去,奔过去扶住那人,带着些许的哭腔,“主人......”
真是何苦啊。
这田庄里分明还有一个慕他已久的陆商,他只需勾勾手,只需使上一个眼色,连一句“带陆商”都不必说,陆商就会迫不及待地朝他奔来。
迎奸卖俏,阿谀取容,这样的事,陆教官亦是深谙此道,必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何苦还带伤一路奔走,一路追来啊。
她搀扶着那人半卧水中,她想着,进了水,就好了。
进了水,很快也就醒了酒,也就解了仙灵脾的烈性。
就好了。
可打眼一望望过去,他的血已经浸透了那凝脂色的衣袍,这血又是从哪里流出,只是从伤处流出,还是由心口迸裂而来啊?
她不知道。
再不能往下看去了。
那凝脂色的衣袍如今哪里还遮掩得住那人的身形,那人半张身子都浸透在了田水里,不该看的地方早已似那秋日的谷堆,高高地隆了起来。
因而她不敢看去,只顾着撕扯袍袖,她得撕下一大块袍袖来,要把那人的伤口重新包扎。
哪知道那人将将缓过一口气,就顺势抓住她的双臂,将她扑倒在稻田里。
他扑,阿磐便要挣,便要推,便要把他掀去一旁,便要将他压进水去。
进水,进水很快就好了。
压进了水去,那人便要挣,便要推,便要将她掀去一旁,便要将她摁在那抽了穗的稻禾中。
出水,出水好的就慢了。
你翻身把他按至田里,他翻身还要把你压上稻禾。
一身的酒气全都散入了水里,两身的凝脂袍也全都洇湿打透,好似那车轮子一样,把月华下这一片青青的稻谷滚得高地起伏。
他就在按下她的间隙里不要命地要去吻她,要去扯她的衣袍。
阿磐拦他,把他往水里掀,“你会死的!”
连下了那么久的雨,这夜倒是个难得的晴天,阿磐能借月光清楚地瞧见萧延年额际暴突的青筋,还有眼里那浇不灭的火。
他好似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声腔被灼得嘶哑,“死便死了,死也罢了,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那怎么行啊,人总得为了什么活下去,还得活出一口气来。
她能熬过来再熬下去,是为了谢玄。
萧延年也一样,一样要为了自己的那口气活下去。
他就似个病入膏肓的人,没有复国的那口气吊着,只怕不必多久,也就死了。
她到底是在中山长大。
吃着中山的粮,饮着中山的水,也踩着中山的大地,怎么都算是半个中山人啊。
阿磐脱口而出,“你是中山怀王,你怎么能死啊!”
她看见那人眼里泛着水光,那水光在月色下看起来支离破碎。
他极少有这样支离破碎的时候,那一向看似是个大雅君子,实则内心十分强硬的人,他.......
他听见了“中山怀王”这四字,那水光便顺着眼角,顺着脸颊,咕噜一下滑了下去。
吧嗒一声,滚进了水中。
他哪里就忘了自己的志向了呢?他也并不是陆商与范存孝暗中议论的“昏君”。
他是亡了国的君王,没有一刻不想要继绝存亡,匡复宗社,收复他中山的疆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