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样的话,她该怎样告诉谢允,又该怎样告诉她的大人啊。
张口结舌,难以启齿。
谢允平和地说话,“嫂嫂等的人不会来。”
阿磐不信,谢允知道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就敢下定结论。
阿磐不信,因而问他,“你怎么知道不会来。”
一旁的人垂眉顿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才道,“嫂嫂等的,可是中山萧氏?”
中山萧氏,怀王弃之,世人谁又不识。
她是在等。
可等的是自己的孩子。
谢允很聪明,她虽不说,他也已经猜到了,他说,“萧砚的事,主君是知道的。”
阿磐愕然掀眸,他提起了萧砚来。
是了,这屋里的小摇床,被丢下的小被褥,小小的竹蜻蜓,还有一个身子虚弱的母亲,似谢玄那样洞幽察微的人,怎会看不出这里曾有过一个孩子呢。
难怪他从来不问,也难怪每日都陪她等。
阿磐怃然,心里空茫茫的一片,如置身那无人的雪山,方圆十里,一人也无。
谢允依旧垂着眸子,“谈判的时候,主君就知道了那个孩子。”
阿磐的心都提了起来,她的眸子里在这一月来第一次有了些许神采,心中焦急,因而切切相问,“大人可见过他?”
谢玄若见过,应当能认出来阿砚的模样,阿砚与他多像啊。
那漂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还有那薄薄的小嘴巴,长得与他一模一样。
他只要见上一面,立时就能认出来。
可谢允说,“奶娘在屏风后抱着,不曾出来,但听见了咿咿呀呀地笑。”
将将才止住了眼泪,蓦地一下又充满了眼眶。
那个傻孩子,早早就离开了母亲,怎么竟还要笑呢?
是因了知道他父亲就在屏风另一侧吗?还是因了萧延年那个假父亲自始至终都陪在他身边,使他轻易就认定了假的就是真的呢?
“还听见什么,将军再说说吧。”
攥着袍袖,眼巴巴地等着,也提心吊胆地等着。
真希望多听些孩子的消息,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儿,那也足以慰藉她那颗就要干枯的心了。
谢允低低一叹,“中山君独子,必待他极好,嫂嫂不必忧心。”
你听,中山君的独子。
萧延年不曾把这个孩子送去赵国为质,他,他竟把这个孩子留下了。
他,他怎么能把萧砚当作自己的孩子呢?
阿磐眼里噙泪,她抬袖压着心头的颤抖,“那是......那是大人......”
谢允打断了她,“主君已经知道,嫂嫂千万不要再说,再平白惹主君伤怀。”
阿磐心神一晃,“大人知道什么?”
谢允迟疑着,“中山君说......嫂嫂千辛万苦为他生下的孩子,将来要传承萧氏的宗嗣,孩子就是他的命,不许主君插手过问一句,这也是换得嫂嫂下落的条件。”
阿磐心中荡然一空,难怪谢玄从来不问。
这十月来,她与萧延年无一日不是共处一室,同榻而眠,谁不疑心这孩子的血脉啊。
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一个莫名消失十月的女子,大抵早就被吃干抹净,哪儿还有什么清白可言呐。
谢允还在说话,“还说,见到嫂嫂后,要嫂嫂放心,他唯一的孩子,不必牵挂。”
阿磐怔怔问道,“他的孩子?”
她想起来陆商最后的警告,“孩子的事,永远不要叫魏王父知道。误了主人的事,小公子,会死的。”
萧延年是毒蛇,为了复国,什么事干不出来。
陆商呢,一个杀人机器,与她的主人同心同德,亦是说到做到。
阿磐自己就是千机门的人,千机门的本事,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正因了知道,因而不敢轻易透露阿砚的行踪,此时亦不敢轻易透露阿砚的身世。
强大如王父谢玄,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一个阿磐,又该怎么去找一个小小的婴孩?
一个有手,有脚,能走路,会骑马的大人,都难逃罗网,何况一个不满两月的小婴孩,把这样的婴孩藏起来,实在如汤沃雪,轻而易举。
只怕风声才透露出一星半点儿,陆商的刀就已经刺透那小小的身子了。
这样的场面阿磐不敢想。
单单脑中一闪而过那惨烈的景象,就已经叫她的心揪作一团,揪得喘不过气。就已经被那把刀刺透了五脏六腑,刺得支离破碎,不成模样。
哪个母亲敢冒这样的险。
她喃喃地道了一句,“那是大人的孩子。”
一旁的人却没有反应。
她想,谢允听了这样的话,怎么会没有反应呢?
是不信,还是不曾听见?
她回想适才,好似也不曾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
第156章 “孤找到了你的耳坠”
一旁的人还在轻声说话,“主君愿用天下换嫂嫂,不会计较这些,生了也就生了。旦求嫂嫂养好身子,跟主君一起回东壁吧。”
阿磐恍然失神。都当那是中山君之子。
连谢玄也是。
谢玄也当那是萧延年的孩子了。
“这样的话,主君不会说,总得有人说。我不怕做个恶人,说得不对的地方,也请嫂嫂不要怪罪。”
谢允的声音好似飘忽于九重天外,她半听着,半出着神。
听他说,“东壁夫人之位空悬已久,嫂嫂莫要拖磨,再便宜了旁人。”
哦,东壁夫人之位还空着,又会便宜了谁呢?
听他还说,“邶宫围杀,嫂嫂是亲历的,大梁的形势也只会更糟。主君出来日久,只怕大梁要生变了。”
是,吃人不见血的大梁,那又是另一个修罗场了。
听他说,“嫂嫂不要再等了,中山君爱子如命,必不会再带他到这苦寒之地来。”她笑了一声,哦,中山君爱子如命。
他凭什么爱子如命啊。
笑完了却只有哭。
从里头栓上了门,窝在榻上不起身,谁也不肯再见,就那么抱着阿砚的小被褥哭。
不敢大放悲声,因而饮泣吞声。
从晌午哭到日暮,洇透了被褥,也哭肿了眼睛。
她想,萧延年,你凭什么。
她想,她得把孩子要回来啊。
她得想尽一切法子,也要把自己的孩子抢回来。
赵媪在门外急得团团转,一声声地叩门,一声声地唤,“美人啊,快开门吧!嬷嬷进去添些炭啊!”
“闺女啊,你有什么事和嬷嬷说啊,你要急死嬷嬷了!”
“嬷嬷给你炖了鸡汤,你闻闻香不香,你先开开门,嬷嬷喂你吃啊!”
阿磐不愿起身。
可那刀锋一挑,轻易就把门栓挑开了。
门一开,赵媪奔了进来。
顾不上添炭,奔进来便将她抱在怀里,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再开口时声腔哽咽,“好孩子,你想哭,就在嬷嬷怀里好好哭一场吧!”
是啊,想哭。
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可已经哭得没什么力气了。
她偎在赵媪怀里,低低地说话,“嬷嬷,我想阿砚。”
赵媪的眼泪哗啦哗啦地掉,你说从前那么一个眼里只有钱财的人,怎么就对她那么好啊。
赵媪轻轻抚拍着她瘦削的肩头叹气,“嬷嬷知道,做母亲的,怎么会不想孩子呢?”
赵媪也是母亲,她最能体会。
赵媪叹完,又殷殷叮嘱,“可这样的话啊,千万不要在王父面前说啊。王父虽不计较,难道心里就不难受吗?那个女人还在东壁等着呢,嬷嬷真是担心,你这副模样,怎么斗得过她啊。”
赵媪说的是云姜。
她不惧云姜,她满心满腹只有孩子。
她抓紧了赵媪的衣袍,“嬷嬷,那是大人的孩子。”
谁知道赵媪也没什么可惊讶的,那手仍旧稀松平常地抚拍她,“好闺女,嬷嬷信你。”
她说什么,赵媪都信。
可赵媪说这样的话,不就是旁人都不信吗?
你敢信一个与中山君同床共枕十月的人,生下来的竟是魏王父的孩子?
连鬼也不会信。
真是欲说还休,有口难言。
罢了。
罢了。
她在赵媪怀里哭得睡了过去。
睡过去便接二连三地做梦。
梦见阿砚哭,梦见阿砚四处找母亲,梦见萧延年的人把阿砚高高抛起,那小小的身子被抛到空中,复又重重地往下摔来。
她哭着,喊着,扑上去接。
一扑就扑了个空,跌跌撞撞地要往地上摔绊。
梦里是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她,那人就在耳边轻声唤她,“阿磐,不哭。”
这声音低沉温柔,还泛着清冽的雪松气,她听了这熟悉的声音,闻了这熟悉的香气渐渐也就缓了下来。
梦见萧延年牵着阿砚的手冲她笑,他说,“阿磐,以后,萧砚都是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