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走,大约就是最好的时候。
司马敦搀着她,悄声催道,“夫人,走吧。”
偏生叫赵二公子听见了,那赵二公子片刻之前还撵她走,这时候却又叫住了她。
“谁家的夫人?”
“我记得你说来晋阳探亲,这才一两日的工夫,便就嫁了人?”
阿磐笑,“是巧,昨夜里才嫁人。”
那赵二公子轻笑了一声,又斟了一盏,“嫁去了谁家?”
“自己夫家,公子管不着。”
言罢抱着那没出息的狗就往外走,光天化日的,赵二的人不会追来。
她知道。
但萧延年就不一定了。
若是萧延年,他定忍不住要跟。
跟来不是为她,是为顺藤摸瓜,摸到谢玄。
阿磐佯作无意与司马敦说话,“有些饿了,回家找夫君,他定备好了酒菜。”
声音不高,但那特务头子的人必能听个清楚。
阿磐也知道。
临出了酒肆的门,才听见那特务头子手里的角觞放上了食案。
不轻不重,若有所思。
阿磐心里有了底,二人一狗一出酒肆,便往巷道里走。
那人果然跟来。
大道两旁是万户千门,鳞次栉比。不疾不徐地走了几条巷道,确保不知后头有人,还要确保后头的人跟不上,又要确保跟不丢。
先前那一场场的考验都算不得数,与萧延年对阵,这才是一场真正的考验。
阿磐抱着狗,低低对司马敦说话,“不必跟我,告诉大人,安心等我。”
司马敦大抵早就看出了什么,因此忧心忡忡地跟着,想要劝阻,“夫人要干什么?”
阿磐心如金石,“我要亲手撕开他的皮!”
司马敦急切规劝,“夫人以身涉险,主君不会让夫人干的!何况,主君根本不知夫人出了门!”
阿磐不回头,一双缎履越走越快,在这七拐八绕的巷道里擦出沙沙的声响。
“他不知道,你便去告诉他!撕开了他的皮,才能知道阿砚在哪儿!”
阿磐一急,肘间重重地怼了司马敦一把,把狗丢给了他,压声轻喝,“快走!”
司马敦无计可施,提溜起狗子来,只得转头拐进了小巷。
后头跟着的人渐行渐近,听声判断,只有一人。
她断定此人就是赵二。
也断定赵二就是萧延年。
有外人在,萧延年决计不会露出一丁点儿的底细。
好,那就支开司马敦,引萧延年进小巷。
疾疾走着,将他引至巷道深处。
忽而那沙沙声消失不见,侧耳听去,好一会儿都听不见有什么声音。
竟把那特务头子给甩开了?
蓦地回头去看,身后青色的砖瓦院墙一片,只有她自己在日光下留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来。
一颗心砰砰跳着,才往回走了几步,忽而身后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兀自往后转身,却猛地撞上一堵人墙。
还来不及仰头确认到底是不是那赵二公子,就已经被人推至院墙,继而就被压在了那不知哪户人家的院墙上。
甚至连那人的脸都不曾看见,就被迫面着壁,双手被高高地人钳在了头顶。
斗笠被人霍然一下扯去,远远地丢去了一旁。
那钳住她的人凑上前,就在她耳畔说话,“胆子真大。”
哦,是那赵二公子的声音。
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要吸上一口凉气。
心头到底是没来由地一缓,旁人不敢说,萧延年大抵是不会伤她的。
那人继续说话,举止轻佻,“不怕被人吃了?”
那温热的鼻息与薄薄的酒气轻喷到她的后颈,也轻喷到她的脸畔,没了斗笠遮挡,那脖颈与脸颊兀自就红了起来。
如此亲昵的举止,只有萧延年干的出来。
阿磐不去挣扎费什么力气,开门见山,一句废话也无,“胆子大,是因了我知道你是谁。”
那人似颇为好奇,因而反问了一句,“我是谁?”
阿磐轻声,“是主人。”
那人轻笑了一声,她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去看,却被那人一把按住了脑袋。
她的额头被抵在了冷硬的青砖院墙上,抵得丝丝发疼。
那人嗤笑不已,“属狗的?到处认主?”
你瞧,这特务头子还要明知故问,装傻充愣。
阿磐羞恼不已,“我认的不是赵二公子。”
那人没有说话,因在身后,也瞧不见他的神色。
便是瞧不见他的脸,阿磐也一样能猜中她的神情。
料想他此时必定若有所思地睨着她,审视,打量,也在自行判断。
这十月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阿磐明明白白。
她平和地说话,因了心中有数,所以不焦不躁,不急不缓,“是中山怀王。”
是了,她认的是中山怀王,中山人从前的主人。
那人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充斥着十分复杂的感情,也充满了千般变化。
只听那人幽幽道了一句,“他早走了,去了东北三郡。”
什么东北三郡,这天南海北都没有中山怀王的踪迹,还说什么东北三郡。
阿磐温静说话,娇软软的声音哽咽着,夹着低低的叹,“我知道你在晋阳,那日进城,一眼就认出你来。我夜夜叫起‘主人’,想要主人递来一碗水喝......主人丢下我,就再也不管了吗?”
第168章 死了,就不渴了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也许闻言心中有些许的动容,也许只是在冷静地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阿磐说着话,似已动了情。
长睫翕动,眼里已起了一层薄雾,而声腔微咽,也有了难以忽视的哭意。
她问,“主人就从来没有想过阿磐吗?主人放开,我想看看你......”
不管那人信是不信,到底是松开了手来,只是笑了一声,“说的什么鬼话?”
人话也好,鬼话也罢。
都不重要了。
还说什么,“上赶子的女人,我早见惯了,但似你这般生扑的,还是第一个。”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什么都由了他去说,没什么所谓。
甫一松手,阿磐身子一歪,借机摔倒。
若是赵二公子,必不会来扶。
可他不是。
阿磐知道面前的人不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
然而人下意识会做什么事,根本来不及细想,也来不及做出什么对与错的判断,凭的全是本能。
她往一旁摔去,那人果然伸过手来。
伸过手来,拦腰扶了她一把。
接近赵二公子不是易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就借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阿磐蓦地近前,抓紧那人的臂膀,抬手就去撕那人脸畔。
千机门有易容术,易容术又分三种。
若动刀动针换一张脸,恢复成常人模样总得要小半年。
萧延年等不及。
若只换上一张人皮,倒不需要动什么刀啊针啊,却非得在鬓角下颌等与肌肤接合之处,留下一点儿纰漏不可。
不懂行的人哪里分辨得出来,轻易混进人中,予取予求,不亦乐乎。
最简单的也有,不必换脸,也不必贴皮,只不过巧用化妆术在脸上在关键之处做上些轻微的改动。
她当时从千机门出来,就是用了第三种。
这也是为何最初那三日由关伯昭去西北角选人,后来再入魏营时候,关伯昭却未能认出她来的缘故。
她师出萧延年,自然知道那接合之处在什么地方。
因而那一双纤纤素手直奔过去,疾疾去探那张面皮!
一个母亲的心到底有多急,她此时的指节就有多么用力。
只可惜,将将探到他的脸,就被那人一巴掌扇了过来。
掌风疾劲有力,一巴掌就将她扇了出去,扇倒在地上。
扇得她眼前发黑,险些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阿磐是挨过萧延年打的。
是在孟亚夫大帐刺杀后,被带回千机门的那一次。
那一次,萧延年的巴掌曾一下下地扇来,他的巴掌到底是什么滋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因此,她永远也不会认错萧延年!
他的身量,神态,还有那望向她的目光,化成灰她也认得。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能看见萧延年已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也能听得见他在问话,“你在干什么?”
阿磐捂着那半张火辣辣的脸,仰头直视,“撕开你的面具!”
“撕开了,然后呢?”
那人问,看不出是在笑,还是已经生了恼。
然后?
从前阿磐不敢大声与萧延年说话,然如今她为了谢砚,没什么可怵的。
她记得在梦里曾一刀一刀地刺穿了萧延年,刺穿了他那一副黑心肝。
因而,不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