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萧延年惨然一笑。
她看见陆商扑了过去,死死地挡住了萧延年,“主人!”
霍然一下就被射成了刺猬。
她听见陆商断断续续地说话,一张嘴全都是血,“为主......主人死,阿商......心......”
话已经说不出来一句,可仍旧冲着她的主人笑。
阿磐极少看见陆商笑。
不知道陆商笑起来的时候,也这样好看。
她笑得凄艳。
也死得安宁。
他们为自己的主人,甘冒虎口而来,不避汤火而战。
她看见范存孝搀住了刺猬一样的陆商,顷刻之间也浑身是箭,“师......师妹!”
阿磐的眼泪唰地一下滚了下来。
扔了她假死药的人,死了。
给了她假死药的人,也死了。
他们周身被射穿了无数的血窟窿,任哪一个血窟窿都汩汩往外冒着血花。
屋檐墙头的羽箭还在劈头盖脸地放,黑衣侍者全都挡在他们的主人面前,箭镞与刀剑相撞,撞出了铮然凛冽的响,也撞出四溅的火星子。
血肉之躯可能挡得住那尖利的兵器?
不能。
因而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黑衣侍者就如一堵长城,一排排挡着,护着,也一排排全都轰然倒了下去。
阿磐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为什么抑制不住地往外淌,那一双眸子里波涛汹涌,滚滚奔出,决堤而下。
可到底不敢放声大哭,也不敢开口求谢玄。
不敢。
也不能。
人就定定地立在那里,周遭的一切全都听不见,那泪眼朦胧里,只看得见那漫天箭雨里的人。
她不是铁石心肠,她有血有肉,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为师为兄的人在眼前死去,而吝啬的一滴眼泪也不肯流。
那是从前给过她一命的人啊。
那是中山人的君王。
他的人都死了之后,他也就死了。
再不会有人赴汤蹈火,挡在他身前。
谢砚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楼下的人一身血泊,他在那渐渐熄去的火光里冲她笑,发丝凌乱,双臂展开,阖上了眸子。
那清瘦的身躯在怀王五年的夜风里立着,立于他死去的人马之中。
那宽大的袍袖在风里鼓荡,鼓荡出惨烈的模样。
第191章 杀了他
他喜欢凝脂色。
宽袍大带,薄薄的两层,山风一吹,像个超然物外的谪仙。
被宗庙社稷压得翻不了身的萧延年与谪仙可有一点儿的关系?
没有。
连那张看起来神清骨秀的脸都写满了野心和权欲。
他正是因了做不到无欲无求,因而益发就想要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圣人。
着芒鞋持竹杖,做个闲云野鹤。
他喜欢芭蕉,也爱骑水牛,他戴草帽,还学会了用野豆荚吹口哨。
他不喜欢缠绵的雨,不下雨的时候就要晒太阳,要上山打猎,还要下水泛舟,泛舟的时候能在荷塘里能躺上大半天。
他喜欢青梅酒,爱吃南国稻田里的河蟹,还爱吃灵寿的炸肉丸子。
他闲着无事喜欢动手,会与他的人一起在那深山柴院里做木马和摇床。
他还想要看开春的芸薹,听说漫山遍野明黄黄的一片,十分好看。
他还没有吃到她做的蜜饵和饺子,派出去买北国面粉的人从来没有回来过。
记得在那兰草堆上,他说,“阿磐,我悔了。”
这一夜的萧延年,定然也是悔了吧。
恍然想起有一次问他,“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那时那人那眸中水光盈盈,只有一声哀哀切切的叹,“一个亡国奴。”
唉,亡国奴啊。
如今那似谪仙一样宽大的袍袖染透了千机门人的血,染得通红一片,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还不曾熄灭的火光在那张溅满血渍的脸上恍惚着,跳动着,映出支离破碎的模样。
稚子在怀中大声哭,哭得撕心裂肺。
她与稚子一样,一样地无声痛哭。
眼泪哗哗地掉,一串串地往稚子身上落。
她不知该怎么哄孩子,也不知该怎么哄自己,浑身绷着,浑身都在战栗,发抖,待到站不稳的时候,便扶着栏杆跪坐了下去。
捂住稚子圆滚滚的脑袋,遮住他的眼睛和耳朵。
这世道血腥肮脏,这样的世道就该毁灭,毁于天火,毁于地动,抑或就毁于一场浩劫,一场兵祸。
何必要孩子来跟着一起受罪啊。
她低声地哭,也低声地哄,“阿砚啊,不哭了........不哭了.........母亲在呢........母亲在呢......”
自古以来,都用“母亲在”来哄孩子,可在这样的乱世里,母亲在,到底有什么用呢?
孩子照样哭。
赵媪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一来就要去接谢砚。
阿磐不肯松手,她和孩子相依为命,没有孩子,她不知道眼下该怎么办。
她怕一松手,就会用这双手去抱住魏王父的腿,怕一松手,就会开口求她不该求的。
因而不肯松手,不肯。
赵媪眼泪汪汪地哄,“我的乖乖啊,不哭了啊,不哭了,嬷嬷抱,嬷嬷抱........不怕不怕........”
哄了谢砚,又来哄她,“闺女啊,不看了,听嬷嬷的,不看了啊.........跟嬷嬷进屋吧........”
屋檐墙头的魏武卒又一次张弓拉箭,那吱吱嘎嘎的声响把人心都揪成一团。
揪得就像那顺着弩箭抵进了腰腹里的衣袍,揪得紧紧的,皱得喘不过气来。
捂住心口,强行撑着,也才察觉自己连牙关都在紧紧地咬着。
心里大声地喊,不要!不要杀!不要杀他!
这一夜已经死了太多人,全都堆在了驿站院中,伏尸流血,堆成了高高的小山。
还有一个人活着。
而这个人也就要死了。
她生在中山,长在中山,吃中山的粟米,饮中山的水,临了了,总得尽尽心,总得送中山怀王一程。
赵媪的声音缥缈恍惚,有些听不真切,“不看了.......孩子要吓坏了........好闺女........快进屋吧.........快进屋吧........”
她抱紧谢砚,无声地说话,“我送送他。”
魏武卒的箭就要离弦,阿磐的心骤然跳着。
敛气屏息,吞声饮泣。
真想求一句啊,但求王父大发慈悲。
却知道死已是定局,因而不敢有半分妄念。
魏王父与中山君的修罗场,从三年开始,至怀王五年,这其中的是非恩怨与纠葛,已经说不出个黑白对错了。
杀一个人多简单,到最后,最为难的不过只有阿磐一人。
魏王父要干什么,便去干什么,她没有什么要埋怨和苛责的。
只盼着楼下的人死就死得痛快一些,不必再受那千钧万担的苦,从此魂归故里,回他的中山灵寿。
若不能,那就化为山间的一缕清风,去真正地做个闲云野鹤。
那倒是最好的。
可。
可月色里的魏王父缓缓抬起了手。
在那铺天盖地的羽箭离弦之前,那白皙修长的指尖就好似那执笔的判官,他抬起了手来,墙头张弓拉弦的声响戛然而止,顿时收了回去。
那被人攥住了的心口蓦地一松,整个人霍然缓过了一口气来。
竟不杀了吗?
王父竟不杀了吗?
楼下院中的那个人,是一个千方百计要他死的人,一个掳他爱妻与幼子的人,这样的人,他竟不杀了吗?
缓过了气来,那绷了大半夜的身子一软,靠着赵媪,一双没有着落的手紧紧地抓住赵媪的胳臂,无力地唤了一声,“嬷嬷........”
不敢叫大人,便叫一声嬷嬷。
嬷嬷,真怕啊。
赵媪哄着谢砚,撑着她,“小公子哭,快来喂喂小公子,吃了奶就不哭了,也就不怕了啊.......”
看见萧延年睁开双眼,眸中凄怆。
这夜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呢?
你瞧那天边仍旧漆黑,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
马厩的火早就灭了,余烟还在滚着,月华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不见半分天光。
长夜茫茫,没个尽头。
人都死了个差不多了,杀声也早就歇了,山鸮一叫,这赵国边关的夜又开始静得可怕。
就在这静得骇人的夜里,她听见一旁的魏王父命了一句,“弓来。”
阿磐心头一凛,只以为不杀了。
可他怎么又接过了大弓,怎么他也开始张弓,搭弦,拉起了箭来?
那大弓在那指节分明的手中握着,持弓的人冲着楼下道了一句,“中山君。”
他叫的是一个亡国之君的名号。
萧延年笑,他说,“寡人在此。”
那笑在这血色的驿站里,显得尤其悲凉。
不管有什么样的国仇家恨,他们到底都是体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