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煮饭熬粥,酿酒作醋。
不管丰年还是凶年,只要多多地储积粟谷,就能救饥活命、纳粮充税。
也正是因了魏国这一望无际的粟米地,才能供养起魏武卒这样一支强悍的军队来吧。
只要有地,有粮,就有源源不断的人丁,就能为魏国的军队提供滔滔不竭的兵力。
这诸侯争霸,群雄逐鹿的世道,最终凭仗的不就是人吗?
中山没有魏国这般大片的平原,也就吃了缺兵少粮的亏。
可再往北走,远离了富庶的大梁,也远离了那祥和的北郊,田庄和粟谷地虽还有,虽还黄黄的一片延绵不尽,但到底能看得出战后的荒凉来了。
这期间遇见几次魏人所设的关卡,那人只需掀开帘子,凤目朝外扫上一眼,守关的人无不恭恭敬敬地放行。
魏王父这张美绝人寰的脸,谁又不认得呢?
因而马车疾疾,一路飞快。
白日里赶路,闲话些家常,有两个孩子在车里,虽总是闹腾个没完,但那人倒也守规矩,不敢在孩子面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公子们在吃食上也没有受什么委屈,他们一饿,若是有城邑小镇,那便在城邑小镇里饱饱地吃上一顿。
若是到了远离人烟的荒山野岭,那就停车。
砍柴的砍柴。
生火的生火。
煮粥的煮粥。
烤肉的烤肉。
若遇上河流水泊,那便就地抓上几条鱼来,为公子们炖一次鱼汤。
行军打仗多年的人,车马上常备干粮和青铜釜,盐巴和香料也都不缺,煮粥吃肉,饱餐一顿,从来不是什么问题。
那人还问了一句,“阿砚断奶了?”
阿磐笑道,“是。”
是了,那人再不能借机瞧她喂奶,更不能没皮没脸地趴上来,像谢砚一样没羞没臊地吃啊,咬啊。
到底是那人自己惹出来的,因而虽悻悻的,却终究是什么可抱怨上一句的。
阿磐虽唇畔笑着,心里却道那人活该。
可不是活该怎么着。
就是活该。
再想吃一口,那可就再也没有了。
再往北,便少见人烟了,能看见土路两旁横七竖八地卧着死去的兵马。
大多是这一年新添的尸首了。
不,大多是这一月新亡的儿郎。
有赵人,也有魏人。
大多年纪轻轻,可惜脸色灰败,布满青斑,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年纪了。
还未曾布满青斑的,已被饥民与鸟兽争抢得血肉模糊,乌黑的血渍映衬着裸露出来的森森白骨,愈发显得十分可怖。
这一年的尸骸下面,还露着去岁的枯骨,有去岁的,也有不知多久之前的了。
死去的都是谁家的儿郎啊?
不知道。
只知道白骨森森,无人收殓。
除了那数不尽的新老尸骸,还有稀稀落落的逃兵,衣衫褴褛的饥民。
抑或拄着木棍死气沉沉地走,抑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无力地呻吟。
看得人头皮发麻,也看得人心里泛酸,一双眼眶忍不住就湿湿的。
这流亡荒郊的到底是哪里的人啊。
是魏人?
还是赵人?
还是韩人?
还是齐人,燕人,楚人?
不知道。
只知道到处都是,无穷无尽。
这天下汹汹,莫不如此。
这就是战国。
打不完仗,兵祸就永远也不会停止啊。
阿磐总问那人,“大人,还有多久才到魏营呢?”
那人便道,“快了。”
唉,快了,快些到吧。
也快些打完仗,还这天下一个太平的世道吧。
快到战场的地方,死的人就更多了。
魏人也有,赵人也有。
四处都冒着浓烟,陈着尸首,焚着的令旗,掉落的长戟,乱滚的兜鍪与破碎的战甲满地都是,那横七竖八的将士甚至还有睁着眼,还有不曾断气的。
他们就是在这接近战场的时候遇见司马敦的。
第258章 狭路,相逢
司马敦从西北方向来。
一行三人骑着马,个个儿都是灰头土脸的。
杂乱的马蹄声靠近的时候,外头的人低声禀了一句,“主君,是司马敦。”
哦,好啊,司马敦够快了。
外头这么乱,他总算没出什么事,也总算与他们会合了。
赵媪欢欢喜喜的,兴奋地差点儿就要从马车前室跳下去,朝着来人用力挥手,大声呼道,“墩儿啊!墩儿啊!母亲在这儿呢!敦儿啊!”
司马敦“吁”的一声勒住了马,与另两人互视了一眼,也不知怎么,却没有下马,也未曾与他母亲说话,只问了一句,“母亲和允将军要去哪儿?”
谢允回道,“正要回大营,司马兄弟,你又从哪儿来?”
司马敦的马就在马车前面七八步的距离原地踏步,说起话来的时候听着少了几分素日的憨厚,“去找人了,允将军何时回东壁接母亲了?”
阿磐还在想,司马敦素日在谢允面前说话不是这个腔调。
因了司马敦来得晚,人又憨厚本分,极少在谢玄面前现眼,也从不在暗中争抢些什么,因而谢氏兄弟素日待司马敦如同手足,格外宠溺。
司马敦私下里也大多是称呼谢允为“允哥哥”,人憨头憨脑的,几人都十分亲近,必不是眼下这一副情状。
那又是什么缘故呢?
阿磐正垂头喂两个孩子吃肉糜,只当是司马敦车马劳顿,累得乏了,没有多想。
谢允说道,“就这几日,主君忧心战事,一接到人就往回赶了。”
秋风瑟瑟,车外人声不多,一时静了片刻。
这片刻之后,只听见赵媪笑着批评,“墩儿啊,你走错路啦!你这孩子,还是得好好跟着将军们历练,免得出门在外的,再闹出什么笑话来!害,这孩子.......”
司马敦应了一声,“是,母亲。”
真是奇怪。
司马敦是最老实不过的人了,若见了王父车驾,必定要翻身下马,躬身抱拳,上前行上一个大大的礼。
如今相逢,倒像几个素不相识的生人。
阿磐正要掀开帘子要去瞧,一旁的人却摁住了她的手,笑道,“外头风沙大,呛着孩子。”
他倒是知道疼人了。
听见司马敦又问,“允将军,车里的是什么人?”
谢允笑道,“自然是主君。”
司马敦手挽马缰,反问了一句,“主君?”
阿磐眼皮一跳,隐约知道了什么。
赵媪还咧着大嘴笑,眼见着司马敦活生生地回来了,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一个劲儿地点头应和着,提醒着,“是啊,是王父啊!你这孩子,出来几日就忘了规矩,还不下马?快点儿下马给王父磕头,咱们和夫人公子一块儿去大营啊!”
车外的马蹄声听着有点杂乱了,鸷鸟啃噬着尸骨,远远近近地尖啸,好一会儿才听见司马敦问,“夫人和公子也在啊?”
九月的风掀起帘子一角,透过这一角,阿磐余光能瞥见随行马车的人,那数人的右手皆已暗暗摸上了腰间的大刀。
阿磐脊背一寒,心里的猜测几乎确信了。
一旁的人,不是谢玄。
不是!
司马敦从战场来,必已见过了该见的人。
因而此时于此地见了谢玄的车驾,才会高据马上,迟迟不曾下马。
心中咯噔一声,继而警铃大作。
不是谢玄,那还能是谁呢?
心头惶然跳着,跳着,几乎要跳出了喉腔,跳到外头来。
谁还能学谢玄学得这么像啊!
擅长易容,能拟声色,那十三个诸侯国里,唯中山王虽稍逊三分,却能与之媲美啊。
他怎么就能学得那么像呢,瞒过了她,也瞒过了跟了谢玄那么久的赵媪。
是了,是了,有什么奇怪的。
从前周子胥不就在谢玄座前侍奉多年吗?
因而谢玄的神态、语气与说话习惯,周子胥必全都了如指掌。
了如指掌,继而一点一点儿地全都禀报了中山君,也全都学给了中山君。
对千机门而言,实在不是难事啊。
何况他们做戏做了全套,连赶车的人都顶了一张谢允的脸。
扮得了谢玄,就能扮得了谢允,还差那一张脸皮吗?
阿磐抬眸望一旁那人,那人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好模样,只是神态几不可察地变了。
与先前的赵二公子一样的神态。
一个顶级的细作,连神态都能模仿个满分,能完完全全地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脑中轰然一白,整个人就似被定在了当场。
汤匙在手里僵着,阿磐祈求司马敦不要再盘问下去,再盘问下去,就要与道旁的尸骨一样,要被斩杀马下,死在这里了。
在魏国的沙场暴露身份,他们不会留下一个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