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有七八个,人手一匹马,她还能往哪儿逃呢。
这雪也不知下了有多久了,只知道地面已积了一寸有余,她的身子在冰天雪地里几乎要冻僵了。
也许没有人来,怀王五年的这个初冬她也就这么走了。
怔怔地垂下剑,将将起了身,却被那人一把抱起,抱起就朝着轻车走去。
他怀里可真暖和啊,一下就把太行山的冷远远地挡了出去。
可假的就是假的,假的永远也成不了真的。
不闻兰草香,也确定这就是萧延年。
只有萧延年才会出尔反尔,才会空口白话,自食其言。
阿磐极力挣着,可她的身子轻得像一片干枯的栗叶,因而这挣扎就好似蚍蜉撼树,没有丝毫的用处。
那人一双手臂箍得极牢,不管不顾地往车上走。
小黄在后头屁颠颠地跟着,毛茸茸的尾巴在风里招摇,肉垫子在雪里踩出一朵朵腊梅来。
可惜,小黄也不胖了,也许跋山涉水十分劳苦,使它身上也没有剩下什么肉。
罢了,到底隔着大氅,也不算碰了她。
总算上了车,那人也总算松开手将她放了下去。
车身不大,内里铺着一层厚厚的茵褥。虽没有短案和暖炉,但在车里终究是暖和了许多。
上了车打马便走,不知往哪里去,没有日光,也辨不出个方向。
她拒绝与假谢玄说话,在角落里蜷着,一双手抱着剑,离那人远远的。
但若那人敢有什么异动,她一定会拔剑相向。
好在天冷,那人没什么话,也算作君子,不曾再碰她。
好啊,她想,便先稳住,先养一养身子吧。
她这破败的身子,已经是苟延残喘,再经不起什么折腾了。
下着雪,山里的路不好走。
被雪覆住的地方往往埋着砾石和泥坑,车轮子一压过去,就压得咯噔一下,左摇右晃的,十分颠簸。
她身子不好,被颠簸得死去活来。
昏昏沉沉的,也就没日没夜地睡。
也许发过了一场高热,也许并没有,她并不知道。
下着雪的北地,可真冷啊。
便是拢着大氅蜷紧了身子,也仍旧瑟瑟发抖。
好一些的时候坐起身来往外看,这太行到底有多大啊,山底这狭长的路又有多长呢,过去了这么久,人还在山中,也还没能走出去。
至十月中,具体是什么日子已经记不清了。
山里浑浑噩噩的,人也昏昏默默的,有时候总分不清楚到底是过了一日,还是已经过去了两三日了。
后来雪霁天晴,才知道这一路车尘马足,都在北上。
呵。
一路北上,还装谢玄。
若果真是谢玄来,他必定南下回大梁,抑或出山去魏营。
他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呢,他被外敌拖住,也已被内忧绊住了脚,因而还有仗要打,还有内奸要抓,他才不会孤身北上。
不会。
也许是十月中吧,也许已经到了十月底了。
这一路走得很急,不知是不是有人追杀。
偶尔挑开车窗,能看见他们在沿路绑起了红带子。
大抵在做什么记号,只是不知到底在引路,还是在诱敌深入。
不知道。
但往北走,就是要去赵国,想必要去晋阳了。
偶尔马车停下休整的时候,会听见假谢韶低声问话,“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先送回去?”
听得那假谢玄道,“再等等,不会太久了。”
听了这样的话,她心里冷笑,不管是谢玄还是谢韶,他们堂兄弟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易得了容,内里却还是原来的毒蛇罢了。
第273章 “是谢玄”
那人会给她擦脸上药,也会给她喂饭。
既是上药,她的脸便还没有好。
她直勾勾地瞪着那人,她会阴暗地想,但愿这脸就此毁掉,永远也不要好。
一张丑陋布满血口子的脸,他们还会执着地要吗?
想到此处,她便会笑,趁人不留意的时候,便把药抹掉,抹个一干二净。
她醒着的时候,那人会与她说话。
说旁的话,她不愿听。
堵住假谢玄嘴巴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听,不答,一句话也不说,一点好脸色也不要给。
免得假谢玄再逞些口舌之快,说什么嫁娶,说什么芸薹。
他有一次说起了阿砚,说起阿砚的时候她会听上几句,“阿砚不会有事,你不必担心。”
不会有事,如今又怎样了呢?
他的人可把阿砚送回了大梁,送去了东壁?可去见过了他们的父亲?
可旁的话,那人却也不说了。
身子好一些的时候,她趁那人夜里小憩,杀过他一次。
北地天冷,睡也睡不踏实,那人常年都在军中,也十分警醒。
因而剑锋一压上脖颈,那人就睁开了眸子,“阿磐!你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阿磐拼尽力气把剑锋往下压去,“杀你!”
那人愕然,似是从也未曾想过会有这样的境况,因而反问了一句,“杀我?”
外头的将军们听见声音,登时拔刀冲了进来,“大胆妖女!敢刺杀主君!”
冲在前头的是假谢韶,脚下生风,大声喝着,这就举刀朝她砍下。
假谢韶起了杀心,也要下死手,因此刀下那凌厉的杀气与朔风就一起兜头浇来。
死便死,死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她不怕死。
总比进了赵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
但她剑锋下的人不肯她死,因而厉声朝着假谢韶呵斥,“退下!”
假谢韶急道,“主君!老先生早说这妖女是妺喜妲己,早就容不得她一次次迷惑主君,误了主君的大事!”
他们提到了谢玄的老师,那个古板的崔老夫子。
还真是个戏精啊。
火光映着那人的脸,在那人眼里映出扑朔迷离的颜色,那人恍然呵斥了来人退下,夺去了她的长剑,却并没有再斥责上一句什么。
她在那人眼里看见自己,那人眼里的自己看起来十分陌生,憔悴的像一个半鬼。
面对这张脸,到底再下不去手了。
她知道这把剑杀不了宿命里的两个人,杀不了萧延年,亦一样杀不了谢玄。
也许是不能,也许是不愿。
也许两者都有吧。
杀不了,那就走吧。
因此身子好一些的时候,她还逃跑过一次。
逃跑的时候,是在一个山洞过夜。
火堆熊熊地烧,连日赶路,跟来的将军也都困顿地睡了过去。
阿磐绕开那人,小心翼翼地往外去,太行的夜天寒地冻,可那也要走。
不走就要到了赵国腹地,到了赵国腹地,那就想走也走不了了。
山里的雪厚,夜里冻了一层薄薄的冰,她轻手轻脚的,仍旧踩得积雪咯吱作响。
偷偷地解了马,牵着往外去。
可那人睡觉多警醒啊,她还没有上马,就听见那人叫住了她,“阿磐,你去哪儿啊。”
如怨如慕。
如泣如诉。
回头望去,那人正立在洞外,连大氅也没有披的身子愈发显得颀长清瘦。
阿磐不答他,跨上马就走。
长剑拍打着马腹,只想远远地奔逃,逃得越远越好。
月色如银,把这天地之间映得通亮。
那人上马在月下追,他的马一样把雪地踩得扑通作响。
她这样的身子,哪里跑得过那人啊。
马的主人只需吹一声口哨,她胯下的马就不走了,怎么打怎么踹都不肯再往前走上一步。
不仅不走了,还前蹄一跪,就在雪地里缓缓跪了下来。
她急得眼泪一滚,怎么连老天也不肯帮忙。
她不甘心,拔出剑来就刺,可那马也是个犟种,刺了也不肯起身。
那人已追上来,翻身下马,将她拥在怀里,“阿磐!再等等,就回家了!”
她挣着,推着,握剑要去刺他,“放开!我不回你的家!”
一人拼命要挣,一人不肯松手,这山里的积雪厚厚的,踩几个空就一起摔进了雪里。
那人将她抱紧在怀,倒进雪里也不肯松开一下。
不肯。
他的眼泪滴进雪里,把身下的雪打出来一个个水窟窿,许久之后怃然叹息了一声,“阿磐,是我错了......”
萧延年怎么会错呢,他从来都有一套自己的歪理,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能把坏的说成好的,他是极少低头认错的。
那人的华发在月华下生着银光,又散在了雪里,与雪融成了一体。
在这样的月华下,可见那人一头的白发,眼角也有了清晰的细纹。
他的下颌蹭在她的颈窝,那里冒着胡渣,扎得人难受,胡渣的主人低低叹着,夹着道不尽的苦,“你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