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孤零零的孩子是这一室的人里唯一的中山遗孤,也必是这一室魏人眼里唯一的“非我族类”。
阿磐抱起了谢密,那凉森森的小脸上布满了清亮的眼泪,可怜巴巴的,真叫人心疼,也真叫人心里酸酸的。
她用温热的指腹擦去那小脸儿上的泪痕,温声哄他,“阿密,不哭啦!要像阿砚哥哥一样。”
谢密嘴巴瘪着,小小的下巴瘪成了颗核桃,眼泪咕噜咕噜地往下掉,掉出一颗颗硕大的豆子。
阿磐问他,“这一路,跟着嬷嬷和哥哥,你还好吗?你如今会叫‘母亲’了吗?”
谢密只咧着嘴巴哭,抓紧她的衣袍,把她的衣袍抓出了一层层的褶皱来。
虽没有推开她,却一句也不肯叫人。
赵媪小心地守在一旁,伸手抓着谢密的小腿儿,生怕那小腿儿踢到她隆起来的肚子。
一边抓着,一边提醒着,“二公子可小心些啊!母亲腹中有了小妹,可千万别踢到了!踢坏了小妹,罪过可就大了!”
赵媪虽陪伴着谢密有一整个秋冬了,然赵媪厌恶云姜,连带着就不怎么喜欢谢密。
何况一颗心都在谢砚身上,素日里难免厚此薄彼的。
别看孩子还那么小,旁人喜不喜欢他,他是能感觉出来的。
因此,谢密也一样不喜欢赵媪。
赵媪抓住他的小腿,他虽挣不开,却抡着小拳头,愈发拼命地哭起来,“打!打!打你!”
守着谢玄,赵媪到底不好说什么,私下里却难免与她抱怨。
“二公子可了不得,动不动就哭,就闹,身子还不好,成日地生病,我这一路可快要被他折腾死了。”
阿磐便劝赵媪,“稚子无辜,到底是个可怜的孩子,嬷嬷就像待阿砚一样待他吧。”
赵媪道,“你瞧瞧,他不长肉,可不是老婆子我亏待他,苍天在上,老婆子我嘴巴虽厉害,却不是个心硬的人,实在是他能哭能闹,活活把自己闹得不长肉。”
赵媪不是心硬的人,阿磐知道。
可谢密到底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活着不容易啊,何必非要去计较父辈的恩怨呢,她待谢密视如己出,待两个孩子一样好。
阿砚有的,谢密也都会有。
她不会做她养父母那样的人,一定要把孩子们分出个远近亲疏来。
宅子里有婢子,婢子也是魏人,叫莫娘,是谢允和司马敦从大梁带过来的,专与赵媪一起照顾孩子们。
孩子们一来,虽少不了哭哭闹闹的时候,可这上党郡的宅子总算是热闹生动了起来。
不管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他们奶声奶气地说话,胖鼓鼓的小手小脚在席子上爬来爬去,把她心里填得满满当当的。
你听听,他们清脆的笑声,可怜巴巴的哭声,叫母亲的声音,找父亲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太行山里的旧事远远地挡了出去。
谢玄初时忧心孩子吵闹,扰了她养胎,可子期先生每每来把脉,都说夫人胎像更稳了,身子也要比从前好了起来。
她每日都欢欢喜喜的,照看孩子,写写手札,与他们一起读书,教他们认字,身子怎么会不好呢?
这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因而谢玄也就不再过问。
好日子总是过得极快,不几日,便到了腊月底了。
到了腊月底,就要忙着过年了。
如今四处都在打仗,就是这上党郡,虽也是赵国南境的第一大郡,也早就被魏赵大军席卷过一回了。
因是战时,年货虽不必似在东壁一样丰盛,但过了除夕便是正旦,正旦是阿砚出生的日子。
这是顶重要的。
满岁了,就该抓周了。
因而年货简单,不过是烹羊宰牛,蒸些鱼虾,抓周要用的彩头,却是一样都不能少的。
除夕的上党郡没什么热闹的,烟花爆竹也极少,仗打得人都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哪还有什么精力过什么年关呢。
司马敦还问过谢玄的意思,说,“过年了,末将备了些烟花爆竹,主君看,是不是要热闹一些呢?”
是得好好地热闹热闹。
除旧布新,祈求天下太平,人人都能安居乐业,福禄寿喜,年年有余。
谢玄允了,因此吃过了饺子,这上党郡的宅子就开始爆起了烟花。
一朵朵乍起,在空中爆出斑斓的颜色,也在谢玄与孩子们的脸上映出明亮的光彩来。
都欢欢喜喜的,也热热闹闹的。
第285章 抢!
子时一过,就是怀王六年了。阿磐仍旧还是习惯以怀王纪年。
怀王六年的正旦,就在这上党郡的宅子里办了一场抓周礼。
谢密是什么生辰,跟前没有人知道,只晓得与谢砚前后脚出生,日子没差多少,因此就跟着谢砚一起过周岁。
抓周礼那日,原也很热闹。
先是沐浴更衣。
这一日还在沐浴的时候,阿磐就听见赵媪嘀嘀咕咕地与谢砚说话。
侧耳仔细去听,便闻赵媪暗暗教谢砚,偷偷摸摸地叮嘱,“大公子一会儿什么都不要,就拿那块方的!方的!大公子可记住了没有?”
阿砚那么小,他哪里知道什么是圆的,什么是方的。
赵媪怕他不知道,就背着身子避着谢密伸手比划。
谢密依旧是那双孤单单的眼睛,莫娘虽在为他沐浴,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赵媪。
赵媪瞧见便道,“二公子就选大元宝,以后做个富贵闲人,不争不抢的,那才是正道呢!”
谢密仍旧直勾勾地盯,莫娘垂着眸子不敢搭话。
阿磐换好了新年的吉服,出门时还与赵媪说了一句,“抓周这样的事,嬷嬷怎能作弊?”
赵媪笑嘻嘻的,“嗨,这算啥作弊,孩子们小,哪里听得懂呢?”
罢了,说都说了,就当他们听不懂吧。
给孩子们擦干身子,换上了新年的小棉袍,赵媪为两个孩子梳头,唱起了大梁的梳头歌。
“一启顺梳开智,二启顺梳开路,三启顺梳开财,四启顺梳开缘......”
梳完头原该祭拜祖先,然人都在赵国,那便万事从简。
在场诸人,唯崔老先生德高望重,因而便由崔老先生为孩子们祈福。
祈福之后,便是抓周。
抓周,又叫试儿。
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智愚,名之为试儿。
都说三岁看老,抓周是对未来命运的预示,试的是孩子的性情、志向和前途,因而在高门望族之中,无不十分看重抓周。
谢砚的抓周礼在战乱中也并不算十分简单,大红的绸布铺上了筵席,绸布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东西。
像什么笔墨纸砚,盔甲刀剑,王亥算,仓颉简,元宝,玉器,算盘,墨斗。
前线虽在打仗,但这后方的太行山麓总还算平和,因而大梁抓周该有的,如今便也什么都有。
绸布的中央,还放着谢玄的督军大印。
你瞧,虽是抓周,又何尝不是在选继承人呢?
正堂来了许多人,谢玄携她坐于主座,两旁是崔老先生和他的将军们,赵媪和莫娘抱着谢砚谢密在案旁。
崔老先生引着谢砚先抓,一双双眼睛都在正堂瞧着,瞧着谢砚在绸布上爬,谁不想看看,王父的孩子到底想要抓什么呢。
阿磐的心提着,众人也一个赛一个地紧张,生怕王父长子抓了元宝玉器,拿了算盘墨斗。
若果真如此,那可就完蛋了。
长子可得能但得起王父的大业啊。
赵媪在一旁急得坐不住,悄着声儿指挥,“往前!往前!不要这个!方的!方的!”
幸亏谢砚是个争气的孩子。
那双与他父亲像极了的眼睛在筵席上扫了一圈,爬过了元宝玉器,爬过了算盘墨斗,也爬过了盔甲刀剑,直奔筵席中央那枚督军大印。
众人松了一口气,连连叫好,“大公子!好!好!”
崔老先生亦是捋着白须连连点头,“凤玄啊,不愧是你的长子,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阿磐去瞧谢玄,见谢玄兀自在笑。
他是极少在将军们面前这样笑的。
他的长子没有使他在他的先生与将军们面前丢脸,将来也定能掌管天下大印,承祀香火,开疆扩土,难道还不值得好好笑一笑吗。
他笑,他的先生和将军们便也笑。
他别过脸来与她温声说话,“阿磐,这是你教养出来的孩子。”
谢砚算是她教养出来的吗?
不算啊。
这个孩子生来颠沛流离,她没有那么多时日教养。
而今谢玄在崔老先生和他的将军们面前,把教养好长子的功劳都给了她。
给了她,大抵再不会有什么妺喜的话了。
谢砚抓完了,莫娘便把谢密放上了筵席,“二公子,快去吧!”
谢密一上了筵席就跟在谢砚后头,谢密不看旁的,谢砚抓什么,他便也去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