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清楚,也许早在难产那夜就要把谢密摔死了。
孩子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两双眼睛叽里咕噜地左瞅瞅右看看。
谢砚又改口了,小嘴一张,指着魏罂叫,“阿罂!坏人!”
谢密也跟着叫,“阿罂!坏!阿罂!坏!”
童言无忌,这时候这兄弟二人竟开始同心了。
赵媪在一旁悄然抱起了孩子,一手一个揽在怀里,又悄然退了下去。
赌局已经结束了,这样的场面是再不适合孩子们观望了。
面色阴沉冷峭的晋君即要暴怒,势必要在大明台掀起一场血风腥雨来。
孩子们在赵媪的臂弯里扑腾着小腿儿,“嬷嬷!打!打!”
赵媪岌岌退去,顺着孩子们的话问,“大公子要打谁?”
谢砚便叫,“打阿罂!阿罂坏!”
这清清脆脆的童声穿透了大明台的寂若死灰,必也叫他的祖父和祖母听了个清楚吧。
孩子的话魏罂是不理的,他此刻被人架着,拖着,就悬在丹墀边缘。
他该知道能在他的母后进宫之前保得住身家性命才是最要紧的,可他此刻状若癫狂。
芸薹和血脉的话使他得了逞,因此他只想出了压在心中多时的怨气,也因此还要放声狂笑,然一笑就被司马敦抬臂勒住了脖颈。
勒得他笑不出来,说不出话,上不来气,险些咬到舌头,勒得他两脚踢蹬,连连呛咳起来,“呃........呃.......呕........呕啊.........啊.........”
伏昼还想阻拦什么,然才张开肿了的嘴巴,登时又被周褚人手里的刀柄给骇了回去。
魏罂被司马敦的胳臂勒得通红,极力地挣着叫,“啊!啊——咳咳........呃.......”
便见晋君负手而来,在众人诚惶诚恐的目光中,不疾不徐地踱到了魏罂跟前。
这时候,魏氏阿罂还能称之其为“魏王”。
百官微伏在地,暗暗观望,不知晋君到底要干什么。
只揣度出他盛怒之下,断定要做出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来。
毕竟魏王父之名,早就震慑九州四海。
因此,望而生畏,胆战心摇,暗暗观望着晋君就停步在那胡乱踢蹬的魏王面前。
那金昭玉粹的人说,“剥下他的冕袍。”
押住魏罂的人即刻领命,甫一松开手,便三下五除二把魏罂的冕袍往下扒去。
将军动手粗鲁,哪里会管被扒的人是不是疼了,是不是扭了,更不必去管那原本只有君王才能披裹的大冕袍是不是被扯得裂了锦帛,断了璎珞,碎了玉佩。
魏罂惊惶叫喊,“干什么?干什么!放肆!寡人是魏王!寡人是魏国的王!谁敢剥寡人的冕袍?”
那张脸适才被勒得通红,此刻又惊得惨白,惨白之后,又面如土色,又不成人色。
一味徒劳地挣扎着,企图越过晋君朝着他的国丈、剑客、宫人与臣子求助,“护驾啊!你们.......你们都护驾!护驾啊!”
然。
然晋君八尺之余的身量,把魏罂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
而他的国丈、剑客、宫人与臣子,也没有任何一人能帮得上忙的。
不过片刻的工夫,魏罂上玄下赤的冕袍便被扒了下来,扒下来被扔在一边,踩在了谢韶的脚下。
只留下一身素白的里袍和底裤,披头跣足,越发显得人狼狈不堪。
那负手立着的晋君轻笑了一声,他于自己的故宫之前锋芒毕露,居高临下睨向魏国那个已经不能再称之为“王”的人,眸中的轻蔑与鄙夷悉数毕现,“竖子,你可配这身冕袍?”
魏罂目眦尽裂,眼里溢满了血丝,龇牙咧嘴地朝着晋君道,“你!你早惦记寡人的这身冕袍吧?”
晋君笑,分明笑如朗月入怀,却令魏王党头皮发起了麻。
魏罂避之不及,仓皇想要后退,一双手臂却被谢韶与司马敦强硬地钳着,分毫也后退不得。
晋君一字一顿,“孤能扶你上高位,亦能…..…”
小惠王似发了狂的野兽,嘶吼一声破了音腔,“你能怎样?!”
能怎样。
能怎样?
晋君扬起手来,那宽大的袍袖长长地垂着,在大明台荡出了君临天下的模样。
他扬起手来,一声极其响亮的“啪”似惊雷乍起。
晋君那一巴掌重重地扇了下来,将那个再不能称之为“王”的四尺小儿猛一下就扇下了九丈高台。
晋君云淡风轻地笑,笑着说完了适才尚未说完的话,袍袖垂下,好似那一巴掌与他无关,他依旧,依旧立如芝兰玉树,笑如,笑如朗月入怀。
他说,“亦能将你推下台。”
众人惊叫一声,惊飞了这周遭歇脚的鸟雀。
第324章 西太后的车驾,来了
席上之人,无不是栗栗危惧,胆丧魂惊。
一个个全都匍匐在地,惊叫之后,再不敢声张。
再无人敢说什么“魏国完啦”,也再无人敢叫什么“大王”。朝中为官久了,若非不能克制自己的本能,就连适才那一声惊叫也决计是不敢有的。
若是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必定要把适才惊叫的自己,连连狂扇上几个嘴巴。
大明台是君王寝宫,那九丈高阶砌得当真是高而阔大啊。
坚硬的白玉砖上雕龙刻凤,那四尺小儿就在那高而抖的高阶上“砰砰咚咚”地往下滚着,滚着,连连翻滚,不能停下。
来时大摇大摆地奔上高阶,似一只张臂的鹏鸟,想去争权抢主座。
不到小半日的工夫,就丢了冠冕,碎了毓珠,连大袍服都被人踩满了尘土,以最不体面的方式滚了下去。
初时还能惨叫出来,“啊——啊啊啊——啊——啊——”
后来就只听得见那砰砰咚咚的声音,那惨叫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听着呼噜呼噜的,似是口中溢满了血。
宫人不是吓得昏死过去,就是惊得抖如筛糠,“大........大.........大王.........”
百官不敢起身奔去查看,也不敢挪动一步,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道理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懂。
因此,他们跪伏在地,在他们从前的大王滚下高阶之后,朝着晋君跪拜。
“王父……万岁.........”
“王父……万岁!”
“王父万岁!万岁!”
初时声腔颤抖,徘徊观望,很快就顺理成章地山呼起了“万岁”来。
很快有人奔上高阶,禀道,“主君,摔得厉害,倒还有气儿。”
晋君微微颔首,整个人沐在这故宫的日光之下,脊背如雪里挺拔的青松,没有一丝晃动。
轻描淡写地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归宿,他说,“既伤了,带去北宫,小心侍奉。”
北宫是晋王宫最偏僻简陋的地方,听说那里从前只住阉人与被冷弃的姬妾,后来日渐荒芜破败,便开始成了专门关押犯罪宫人之处了。
伏昼坦然失色,大声斥道,“谢玄,我便看着,看看太后娘娘来了,你该怎么办!”
晋君嗤笑一声,他何必在乎。
他蜚英腾茂,已经站在了万仞之巅。(蜚英腾茂,即人的名声与事业日益昌盛)
何惧一两个人的言之凿凿。
何况师出有名,名正言顺,亦不惧史官口诛笔伐。
何况这后世的历史,不都得由着最后的胜利者书就吗?
谢玄没有回头,他身后剑戟森森,金鼓在风里争鸣,他的宽袍大袖在丹墀之缘翻动,翻出一副盛大绚烂的模样。
他只是俯睨着阶下那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四尺小儿,声腔冷峭,似是自言自语,“孤等她来,也许久了。”
在此时此刻,那癫狂昏死的惠王也好,这些位高权重然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百官也好,都在他的脚下,也全在他的脚下。
是啊,还在上党的时候,他说过去的人与事,都该一一清算了。
先清算了惠王,接下来就要清算那个被称为“太后”的人了。
他会如何清算,阿磐不清楚。
可一早就知道太后与他是旧时曾谈婚论嫁的情分,有这样的情分在,他又能如何清算了结呢?
也许太后一哭,一闹,也就放他们走了。
封一个国中之国,抑或城中之城,圈着,养着,抑或直接赶去长城之外,与赵叙一样,魏赵二氏都在塞外牧马放羊。
全都由了他。
伏昼的脸一回回地骇白了颜色,仍旧要硬着头皮为自己的党派求一线生机,“等她来,知道魏国的君主,知道自己的儿子被你弄成........弄成这幅模样,你又该如何交代?”
谢玄临风一笑,“孤何须向谁交代。”
周褚人冷笑一声,“先想想你自己吧,想想你们伏氏九族,可能安然脱身啊。”
伏昼惊愕变色,“与我伏氏何干?谢玄!周褚人!好一个神奸巨蠹,好一个奸贼佞臣!莫要凭着你们手里的兵马,便弑君杀臣,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