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少年大哭,“祖母!祖母!祖母不要死!放开我.........放开.........”
还不等殿内的人叫出声来,又一个年轻的女眷惨叫一声,“啊——”
稚子大哭,“母亲!母亲——母亲——”
原来,那都是殷氏的人啊。
殷氏摔冠为号,命人杀官眷,逼迫百官反水。
是了,殷氏的罪状还要再加上一条。
——五月,又以家眷挟持百官于晋阳,杀妇孺,逼晋君。
殿外的妇孺还在惊骇痛哭,尖叫,栗栗危惧,抖如筛糠。
有的人想逃被擒了回来,有的人两眼一翻,昏死在地。
殿外之人,皆不得逃。
就在这一片惊死求活的哭声中,晋君问了一句,“诸位,可见识了殷氏的癫狂?”
而殷灵运挺直了腰身,正了神色,“这是魏氏的江山,魏氏的宗庙!谁也休想篡夺我魏氏的江山!”
是,癫狂。
如晋君所言,你瞧殷氏的眸中正熊熊地烧着癫狂的火焰,她在这癫狂之中的话竟也义正言辞,掷地有声。
不知道的,都必然要认定了魏国自古就是魏国的疆土,即便不是“自古以来”,那如今也是,也只能是魏氏的天下。
她所以义正言辞,是因了不知魏国的来处。
不知,或早已将其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不知,或有意将其从史书中抹了,抹上浓黑的松烟墨,划上一道,抹上一团,也一样把“三家分晋”的历史,抹得干干净净。
百官跪伏在地,无不是痛哭流涕,朝着晋君哭道,“王父啊!可怜可怜老臣那无辜的孙儿吧!”
有人痛心泣血,捶胸捶地,“求王父可怜可怜我那内人女儿吧!给臣留一条活路吧!王父啊..........”
有人怆地呼天,哀哀欲绝,“求王父交还兵权,归政魏氏,归政魏王吧!救救我们那可怜的孩子吧!”
座上晋君冷笑一声,“窃国乱贼,怎配占这万里疆土。”
继而扬起那掌控天下的手来,其后的将军立时便将那十二扇高大的屏风移开,露出一排排一列列肃穆的玄色牌位来。
那牌位与寻常不同,一张张俱蒙着素白的布帛。
殿内百官纷纷惊愕不能言。
阿磐极少见晋君声腔如此激动,“孤等这么久,由着殷氏狺狺狂吠,便是要诸位看清殷氏的嘴脸,好叫诸位知道,贼,世代是贼,永远是贼!窃国乱贼,不配坐拥姬氏的江山!”
殿内百官还停留在适才的惊愕之中不能回神,紧接着又被晋君口中这什么“贼”“姬氏”愕到愈发比不上嘴巴。
有人率先回过神来,身子前倾,朝着主座的人问了一句,“姬...........姬氏.........敢问............敢问王父..........”
晋君站起身来,那近九尺的身子在大殿主座上高高地立着,霍然一下,扯去玉带。
扯去玉带,又霍然抖开冕袍,掷去一旁。
冕袍之下是一身素白的孝袍。
紧跟着晋君的,是大殿两旁的军师武将。
一个个皆呼啦啦扯去外袍,露出了内里一身白色的麻袍。
继而与晋君一样,一根白色的帛带,绕过额际,系上在了颅后。
这声势之大,叫那殿内的列烛猛地一荡。
第351章 晋王,万岁
这一片缟素原本就是肃穆骇人的颜色,何况偏又在这古老的庙堂之中,高大威严的殿梁覆压于众人的头顶,这暗沉沉的殿宇里头黑白分明,立时就攫住了众人的心神。
缟白的人全都立着。
晋君上下皆白,那素白的帛带在那一头华发之后打了结,又垂下长长的两条丝绦来。
那是谪仙一般的形貌。
然这时候无人敢去肖想那俊美无俦的晋君私底下是什么模样,只被那镶嵌于刀削斧凿般的脸颊之上的凤目俯睨得栗栗危惧。
在晋君左右,身后,立成了一座壮观的白墙,这白墙手中的利刃也一样泛着凛冽的白光。
着官服的人全都跪伏着。
伏得低低的,却又免不了要抬头去窥望,相顾失色,冷汗频发,不敢再轻易开口
跪伏着的人之外,还有着冕袍的。
着冕袍的不过二人。
一人的冕袍全都瘫在血里,辨不分明冕袍原本的颜色,那是先前的魏惠王。
一人的冕袍也飞溅着斑斑的血渍,那斑斑的血渍洇透了冕袍,也一样飞溅到了她半张脸上,那半张脸已然呆若木鸡。
那是如今还能称一声“太后”的殷氏,是了,至眼下,此刻,在晋君拆穿魏氏窃国的真相之前,还能称其一声“太后”。
殷氏愕然不能说话,似那传说里的山精鬼怪,整个人都被眼前这一幕震住了,定住了,唇齿张着,不能言语。
着官服的人有位高的,位高的人试探问道,“敢问王父,是..........是何人亡故啊?”
是啊,是何人亡故。
自入了晋阳,还不曾听闻有什么重要的人薨逝,更不曾听闻这世间还何处有更尊贵的人值得王父披麻戴孝。
因而百官不解。
晋君笑了一声,旋即转身朝着晋国的祖宗走去。
那堵白墙立时就为晋君而开,让出一条通道来。
就在大殿诸人的殷殷注目之中,望见晋君扬起手来。
晋君的手多好看啊。
那双手能走笔成章,能提剑杀人,能指挥千军万马。
此刻他扬起手来,把掩在牌位上的白练猛地一下掀开,露出晋君三十八代的君王牌位来。
听得哗啦的一声响,那不知宽几寸又长几许的白练在这大殿之中蓦地掀起一阵凉风,叫香案之上大殿两旁的长明灯猛地一晃,焰火齐齐往一侧呼啦啦地歪倒。
歪倒,歪倒,大帛一落,又重新在烛台之中立住,立住又继续燃了起来。
殿内诸人跼蹐不安,心惊胆裂。
一身孝袍的人白发如练,似是坠落人间的谪仙。
那些将军们也没有一个不是气宇轩昂,可在晋君面前他们黯然失色,也就仅仅成了一堵白色的墙。哪怕只是一个如修竹的背影,也轻易就分辨出谁才是这宗庙的主人。
那宗庙的主人立在黑压压一片牌位之前,肃声道,“孤的父君,晋,敬王。”
百官一声唏嘘,身子愈发伏低了下去,“啊,是.........是晋王..........”
是,是晋王。
因此关于魏氏所有的理所应当,所谓的“正统”,也都成了不可理喻。
百官不敢抬头,战战兢兢,也不敢有一点儿声张。
这时候在寂然的大殿之中忽然发出了一声咕噜噜的响,似口中含着许多黏糊糊的汤水,含糊不清地叫着,“母.........母亲.........”
那是魏罂的声音。
阿磐扭头去看,见魏罂趴在地上,一身的血把那素白的袍子染得血迹斑斑,不成模样,只颤抖着那血淋淋的手,拼尽全力地想要抓住殷氏,就像濒死的人拼尽全力地想要抓住一根稻草。
权欲果真能吞噬掉一个人,当它在人心里落下了一颗种子,就会迅速生根发芽,它那庞大的根系会很快腐烂掉人的心肝五脏,它会张开血盆大口,能把人吞噬得干干净净,连个渣滓都不剩。
也是这时候,阿磐才觉出魏罂的可怜来。
他明知道螳臂当车,他该知道在谢玄面前,他的一切作为不过都是以卵击石。
这一年,他也不过年有十四,十四岁的人就那么权欲熏心,就那么愿意自取灭亡吗?
没有他母亲欲令智昏,一次次作死作妖,一次次挑战谢玄的底线,他也许还到不了今时今日的地步。
殷灵运已然是走火入魔了。
可再不争,这辈子也就再也没有机会来争了。
以前争的是权,如今,如今不一样了,如今争的是命。
魏罂还在绝望地唤,也绝望地朝着他的母亲伸手,“..........母.........”
可他的母亲没有回过头来。
他便去叫着旧时曾给过他温暖和疼惜的人,“春...........春姬........”
他的舌头断了半截,因此把“春”叫成了“村.......”
可春姬只是望向魏罂,不管她从前对魏罂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是无奈依仗求生存,还是投之以真情,在此刻,她的神色中都流露出了几分复杂的神色。
悲悯,可怜,不忍,却也一样是无可奈何。
“呜.........呜...........春..........奶.........”
在这最无助的时刻,他把求救的手伸向了春姬。
也许他仍旧想要似怀王四年邯郸城门的春狩一样,吓坏了,那就躲在春姬的怀里。
也许吃奶,也许不吃。
但他定然能确定的一点,便是春姬一定会把他揽在怀里,便似素日里把魏甲抱在怀里一样。
可是这时候的春姬,没有,不曾。
她到底是安分守己地立在一旁,不去与阿磐抢孩子,也不曾走上前去,握住血泊里的魏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