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她贪恋权力,这是谁不能触碰的底线。
留谢密是要保全他的性命,晋国的江山是谢氏的,她为谢玄守着,也为谢砚守着,她心里永远都有一根弦,那就是中山萧氏永不能染指谢氏的疆土。
满腹怅然,百般的滋味都在心头,一重重地压下来,压得人不堪重负。
但抬起头时眸光坚决,不肯退让,“没有这样的先例,自周以来,唯有嫡长子承祀宗庙才会守得天下清平,阿砚即便不是嫡子,也是长子,阿密是弟弟,只求养在我身边,与挽儿作伴,只做个寻常的孩子。”
那人定定地垂眸看她,好看的薄唇也许在笑,也许没有笑,“是吗?”
半晌过去,却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再不知他想些什么了,不知究竟有没有打消这个念头。
这夜月色如水,却分外难熬。
每每殿门响起的时候,总是叫人心惊肉跳。
这变故横生的关头,进殿禀报的能有什么好消息呢。
这夜进殿之后,大明台的殿门又开阖了两次。
第一次开门时,是谢允进了殿。
谢允进殿时垂头,一贯的目不斜视,有意放轻的脚步就在帘外停了下来,人也是一贯恭敬有礼地禀,“主君,魏太后殁了。”
那人笑叹,“殁了啊。”
帘外的人拱手低声回道,“是,原要留半条命为祖辈守陵,可惜不争气,抬回去没多久,就断了气了。”
那人又笑,一双凤目似望着她,却又似在透过她看旁人,看帘外,看一个流连此处不肯走的魂,好一会儿问,“那个小的,还有气儿吗?”
帘外的人回道,“还有,灌了汤药,不许他死。”
既没有点明后续的处置,帘外的人便问,“尸首可要送回大梁?还请主君明示。”
那风姿卓绝的一张脸,不笑出酒窝的时候总是带着些拒人千里的冷峭。
好在长睫在昏暗的烛光里打下两排长长的阴影,掩去了眸中的沉顿阴郁,人默然片刻,凉凉薄薄地开了口,“孤,恶她已久。发覆面,口塞糠,丢进墓洞,铜浆封死。”
旁人死也就死了,幸得亲友收敛,得个全尸,不必去做个孤魂野鬼。
若是沙场战亡,也有朝堂抚恤优待,赏赐军功,恩及家眷,更是光宗耀祖。
权力是什么?权力是好东西,因而引得人趋之若鹜。
赢的人九死一生,卧不安席。
输的人呢?
输的人亡国灭种,门殚户尽。
发覆面,魂魄无颜见人。
口塞糠,使其不能诉冤。
魏太后筹谋半生,临了了不过也是这么个惨淡的结局。
谢允微微抬眸,领了命,便也就退下去了。
殿内仍旧只余下了她与谢玄,偶尔听得夜枭在不远处鸣叫,叫完了也就复归于寂静。
那人低着声,自顾自道,“孤头疾犯了。”
他有头疾,许久前就已经有了。先前还能一个人忍,如今事务繁杂,疼得就愈发频繁了。
每每这时候,她也坐卧不安,很不好受。
心中担忧着,就要起身,“我去请子期先生来。”
那人却蹙眉摇头,“病根不除,谁来也无用。”
他意有所指,阿磐听得明白。
病根就是阿密。
不说个清楚明白,他的头疾就好不了。
阿磐连忙跪直身子,抬手为那人按跷,但愿使他舒缓几分,忧心的事再不要问。
殿门第二次开,是谢韶进殿。
谢韶的脚步声比谢允要重许多,他腰间悬着的刀总是拍得铠甲作响,说起话来也直来直去,不假思索。
人就立在帘外禀,“人抓到了。”
大殿的主人缓缓睁眸,“什么人?”
来人冷笑一声,“披着斗篷,似有痨病的人。”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正在按跷的手就那么顿在了那人的额间。
披着斗篷似有痨病的人,还会有谁呢?
除了中山君,再没有旁人了。
大殿的主人问着帘外的人,一双幽黑如深潭的眸子却凝神望她,“如何了?”
帘外的人笑道,“就地斩杀,已经死了。”
阿磐头皮一麻,惊愕失色。
竟就这么死了吗?
原以为抵死不认,拖磨时间,该走的人总能走,总能设法离开。
他与赵叙不一样啊,赵叙去宗庙伏罪,谢完罪也就带着赵人去塞北了,来有来处,去有去处,终究是能知道归宿。
可萧延年就不知道了,不知道他去哪儿,于何处落脚,却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还有大志,也仍旧要谋夺天下。
只惦念着那样的身子早已是病弱之躯,但求他寻一方净土,去做个自在的闲人。
一处山野,一间柴屋,一株芭蕉,一盏明灯,不也就足够了吗?他在那样的地方,不也能过得很好吗?
没想到这一日竟就是诀别了。
兀然失神,一双手不知何时垂了下去,再回过神的时候,是大殿主人宽大的手覆上了她的心口。
他那双手,掌心宽大,指节瘦长挺直,根根分明。
她那颗惶然跳动的心就那么在那人的掌心之中暴露无遗。
那人微微失神,“你的心,跳得太快了。”
阿磐不知该回什么话,想去掰开那人的手,那人却不肯松开。
她身上伤有数处,抵不过那人。
那人还问她,“心神不宁,在想什么?”
她说,“在想今日的事,今日的事太多,有些累了。”
她回什么并不重要,那人象牙般的手此刻正抚住了她的下颌,沿着她的唇瓣,她的鼻尖,缓缓地往上滑去,最后在她的额间停了下来,那温凉的指腹在她额间抹了一下。
阿磐一时没能明白那人此间的深意,便就只是微微怔忪地瞧着,瞧着那人垂眸打量着自己那双玉一般的手。
人还没有全然回过神来,还在想,他在干什么呢?
却见那人打量了好半晌,好半晌后轻叹了一声,“你见过他了。”
阿磐心头一跳,这才想起来她的额间到底有什么。
第363章 生死考验
哦,是了,是白日。
是白日在后殿,萧延年曾将一朵芸薹印上了她额间。
芸薹颜色多么浅淡呐,轻轻一按,原本也留不下什么印痕。
便是有,过了这许久的工夫,也早该脱落了个干净了。
她与赵媪虽坐卧不宁大半日,若有,怎么会不留意呢。
嘉谋善政的棋手总是有一双十分犀利的眼睛,是夜从南平一走,他便命她身前跪坐。
把她置于自己的目光之下,不就是要察看她的面色,她的神情,她的反应,察看她所有刻意隐藏的微妙与蛛丝马迹吗?
因此这清浅至几乎没有的芸薹印痕,大抵也就总算被那人瞧了出来。
抑或是南平早就吐露了个干净,告诉他,就在宗庙的后殿,那处关押她哥哥的大殿之内,中山君曾亲手将一朵芸薹印上了“姐姐”的额间。
因此,那处此刻也许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他又一次地诓她、诈她、考验她,就如适才说起的要立谢密为储一样。
正因了心里有数,因此明知故问,反问那人,“见谁?”
那人的目光还兀自停留在自己的指尖,那双手多好看啊,她常常会贪恋地盯着那双手,看得入迷,也看得失神。
那人竟没有答她,垂眸凝着那双十分漂亮的手,反倒问起了帘外的人,“死的可是中山君,萧弃之?”
淡淡地说出了这三字,说出这三字的时候,不知怎么却似又有了几分释然。至少在从前,他是从来也不曾称呼过“萧弃之”的。
帘外的人得意回道,“确定是他,再无疑问。”
原来谢韶竟还立在帘外,索性她背对珠帘,不必被外人瞧见这殿内的窘困。
那人点点头,“这回,死透了吗?”
帘外的人道,“末将亲手斩杀,三四一十二刀,全都扎在要害,穿成了个窟窿,死得透透的。”
真是一段血腥的对话啊。
这主从之间不过是只言片语,却可从中窥见其中的惨烈,其中的血花四溅来。
将军的刀多锋利啊,一刀也就能刺穿经脉,断开肌骨。
那病骨支离的身子上,竟活活中了十二刀啊。
中山国到底是社稷颠覆,亡国灭种了。
那人兀自叹着,自顾自问道,“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这一回,帘外的人已不能答他,因此也就于帘外默着,静等着晋君的吩咐。
那人点点头,朝着帘外的人摆了摆手,这才听见帘外人的脚步声退了出去。
阿磐怔忪失神,恍然听见面前的人说话,“你看起来很难过。”
他说话时心平静气的,垂眸望来时候,辨不明内里的情绪。
情绪必定会有,只是她整个人都被那十二刀惊骇住,因而他的情绪她也就不曾去好好地揣度,仔细地琢磨体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