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起说说话,宽解心中的烦闷罢了。
阿磐叹道,“过去的故人里,如今只有你我和嬷嬷了。”
春姬怃然点头,“活下来不容易啊,这乱世,人就像个无根的浮萍一样,飘在水里,没有个着落,风吹到哪里算哪里,飘到哪里就算哪里,自己哪里能做得了主呢。”
唉,是,到处都在打仗,谁又不是随波逐流地活着。
春姬心中大抵已经憋闷许久,这憋闷使她愁眉不展,“先前进了魏宫,也就留在了魏宫,要不然,还能去哪儿呢?如今魏宫没了,我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也不知该去哪里了。”
唉,是,乱世中的女子莫不如此。
“王父厚待我们母子,暂且许我们在宫中落脚。可我心中有数,知道是不该在这里的。要是我自己一人,没有旁的牵绊,那便还好,留在宫里做个婢子,姑姑,嬷嬷,都好。”
春姬说着话,垂头望着怀中的婴孩,望着望着便忍不住叹气,“可是有魏甲,就不能留了。王父这数日国事繁忙,我不好去叨扰,有什么事,总得先来问问妹妹的意思,不好越过了妹妹去。”
春姬不是个有贪念的人,在魏宫待了数年,也早都活明白了。
懂道理,识礼数,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样的女子,原是不该有惨烈的结局的。
阿磐道,“宗庙当日,你把甲儿交给我,免了一场政变,我心里感念。只是,如今我有心无力,不好去见王父。姐姐不如先暂留一段时日,不着急走,过了今日,也许明日,就有法子了,我总要给你们求一个好去处,去一方水土做个富贵的闲人。”
今日等谢允来,也许就好了,也许就拨云见日,有个好结果了。
春姬言辞恳切,“若不是因了妹妹的缘故,我们母子也早成了刀下鬼了。惠王的子嗣,便是个婴儿,也是活不了的,这我知道,哪里还有什么‘富贵闲人’可做。”
是,春姬说的没有错。
亡国遗孤,自古有几人能活下来呢?
纵观史书,烧死,刺死,溺死,掐死,毒死,勒死。
死法繁多,无一不惨。
这晋宫之中,此刻便有两国遗孤。
中山的遗孤不好说,但魏国的遗孤还活着呢。
她原本还想说,若是求不来,也请你,千万不要怪罪。
可春姬听了前面的话,那忐忑不安的心大约已经好上了许多,因而这时候长长地舒一口气,展颜笑了起来,“王父善待魏国遗孤,是有大雅量的人,我一直都知道。”
因了这句话,阿磐心中的希望又添了许多。
是啊,一个能善待魏国遗孤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善待中山遗孤呢?
何况,这个中山的遗孤叫了他许久的“父亲”了。
便是个小猫,小狗,养得时间久了,不也就有了感情了吗?
难道谢密,还比不过魏甲吗?
第377章 母亲尽力啦
这一日,谢允是在快天黑的时候才来。
从东方既白,到天光将暝,阿磐已经等了许久了。
等得人心急火燎的,等人坐立不安,要团团转,可因了心里有希望,也就不觉得这漫长的等待难捱了。
还从没有什么时候,是这么盼着见上谢允一次呢。
来人才在珠帘外停下,她几乎就按捺不住要说一说自己想了一整夜,又权衡了一白日的好法子了。
可还是要稳住,要先等谢允开口。
谢允还是如前几日一样,谦恭有礼地立在珠帘外问一样的话,“嫂嫂,可想好了?”
早就想好啦。
阿磐心中欢喜,也隐隐期待着她与春姬说的好结果,一口气把自己的法子全都倒了出来,“仲叔,我愿意阿密去姓,送进山里。但不要太远,就在晋阳。十岁前,我一月要见他一次。我去见他,或他来见我。不必相认,只要远远地看上一眼,知道他活着。请你去禀告一声,若他愿意,就找个好人家带走吧。”
这法子很不错吧?
也很妥当了。
她想了一整夜,这一夜辗转反侧不成寐,脑仁都要烧枯了。
这也总不难吧。
只要知道谢密活着,就做个寻常的山村野夫,似赵媪说的那样,不也很好吗?
不为难晋君,也全了这个孩子,的的确确是两全之法啊。
一双手在袍袖中绞着,下意识地也去摸臂上伤处缠着的帛带,一双眸子凝瞩不转,眼巴巴地盯着谢允的神色,喁喁渴盼着,等着帘外人的答复。
谢允顿了片刻,竟然应了,“这不是难事。”
啊。
竟不必去请示晋君的意思,竟就如此轻易地答应了吗?
可再一想,谢允既是晋君的身边人,晋君的意思,想必早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了,这有什么难呢?
谢韶不能信,谢允还不能信吗。
自然能。
自然。
虽苦心焦思了一夜,认定这个法子万无一失,可谢允应得如此痛快,仍旧叫人有些难以置信。
因而阿磐压着心里的激动,摩挲着伤处问他,“这样的条件,他果真会答应吗?”
谢允垂着眸子,含着笑,“主君本就是这个意思,要送二公子去山里。远些近些,都没有什么关系。”
啊,那好啊,真是再好不过了。
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啦。
阿磐再掩不住心里的欢喜,也就不由地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凤玄宽厚,我早知道。他的头疾好些了吗?我想去看看他。”
谢允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嫂嫂去了,主君的头疾就全好了。”
啊,那好啊,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那便没有耽误他的大事,她也不必再背着个妺喜的锅啦。
就连今日才应了春姬的事,也马上就有了着落啦!
阿磐抱着谢密起身,打算为谢密看完医官,就去见谢玄了。
要好好地为谢玄按跷,要与他好好地说话,告诉他这数日的苦,告诉他,阿磐的心自始至终从来没有变过。
抱着谢密起了身,满含希望地说了一句,“阿密不太好,仲叔,去给他请个医官看看吧。”
此刻,她没有觉得这是什么不能做的事。
可谢允却一迟疑,“旁的事都好说,只是二公子..........我做不了主。”
阿磐脚步一顿,就顿在了那里,好一会儿才道,“连个医官都不肯请吗?”
谢允还是微微垂着头,歉然地抱拳回话,“嫂嫂恕罪。”
阿磐心中轰然一白,也就明白了。
连病都不肯看,怎么还会送去山里,等着她每月相见呢?
不会了。
是不会再留命了。
人兀然怔在殿中,还没有出得珠帘,茫茫然问了一句,“魏国遗孤都能留,为什么.........”
就在这茫然之中,听得谢允说,“嫂嫂,魏赵遗孤都能留,唯有中山遗孤不能。”
她不懂啊!
不懂,因而崩溃,崩溃地大声问道,“为什么啊!”
可谢允说,“因为中山君。”
因为中山君总要东山再起,因此要斩断他的血脉,再不给中山任何一点儿死灰复燃的机会。
珠帘外的人还说,“主君幼时,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他们不愿赌。
不愿遗孤复仇的历史又一次上演。
脑中空白,耳畔轰鸣,昏昏沉沉的,怀中不足两岁的孩子不知何故显得十分沉重,压得她一双臂弯都抬不起来,整个人似要摇摇欲坠,因而极力地撑着。
谢允好似还在说什么话,仿佛在说,“嫂嫂,这不是一个孩子去留,是大是大非。”
他说什么,她再听不清楚了。
一颗心就这么沉到了谷底,陡然沉了下去,再也浮不起来。
是啊,他们都是做大事的人。
光复大晋是头等要紧的事,容不得一点儿马虎,也就容不下中山的遗孤。
法子终究不两全,这局也终究是没有破。
人怔怔的,怔怔地回到窗边,怔怔地坐了下来,怔怔地出神,怔怔地点了点头,“好,那,那,我和阿密就还在这里吧。”
那可怜的孩子睁着眼睛看她,看得人心头一酸,湿了眼眶。
她便忍着眼泪,背着珠帘,等立在珠帘外的人响起了脚步声走了,等殿门开了,关了,才滚下眼泪来。
她哭,孩子也跟着滚眼泪。
她抹去孩子的眼泪,笑叹一声,“阿密啊,母亲尽力啦。”
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你告诉母亲,我们该怎么办呢?母亲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啦。”
就连这大殿也都出不去。
窗外黑沉沉的,已经入了夜,这大殿又一次静了下来,静如死灰。
怔怔地望着那一样关紧的窗子出神,除了出神,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可做。
婢子送进晚膳的时候,晚膳还是如昨日一样丰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