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瘫在地上起不了身的人,崩溃大哭,哭得十分悲怆,不能自己。
若是平时,赵媪必定要多说几句,揶揄也好,讥讽也罢,总之不会轻易就叫她过了这一关。
可饶是赵媪这样毒舌的人,被眼前这一幕震惊着,一时竟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除了司马敦在门口,其余的人便就这么怔怔愕愕地瞧着。
这日晋阳的雨下得潮湿,后小殿充满了淫靡难闻的气味,地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什么,也许是宫人动手之前泼洒清洗的水渍,也许是连日的雨从哪处檐角漏下来,也许是旁的,谁知道呢。
只是丝履踩在上头的时候,总令她想起来从前南平册封时,盘成了望仙九鬟髻的明艳模样来。
那么一个爱打扮,爱美的人,如今袒胸露乳,与女闾无异。外人不知道华音宫的后小殿里到底有什么,不知道那骄傲的南平公主依旧住在这里,日夜接客。
躺在地上的人问,“你们会把我的事,告诉我哥哥吗?”
阿磐温和答她,“不会。但你们赵氏的祖宗也许会托梦给他,将来,也必会在下面斥你,你污了赵氏的祖宗,他们不会饶了你。”
南平撕裂的嘴角扯了扯,想要笑,大抵是扯得疼了,便不能再笑,只道,“那要谢谢你。”
阿磐笑,用最平和的眼神俯视着地上的人,“你不必谢我,你的事不会外传,不过是因了顾及到韩人的缘故。”
南平痴痴的,怔忪着失神,“我是赵国夫人,这么大的一个活人不见了,外头的人,就没有问起来的吗?”
你瞧,南平心里仍旧是抱着几分得救的希望的。
可阿磐反问她,“谁会问起呢?”
南平道,“韩国公主来的时候,我总是要出去见人的。”
按理说,是这样,没有错。
阿磐笑,掐断她心里的念想,“你安心在这里便是,前朝的事,不必思虑。”
南平又问,“吕嬷嬷还在前殿吗?”
天阴阴的,殿前下着微凉的雨,地上的人许是因了冷,因此不住地战栗着。
人看起来已经不怎么好,没有多少时日了,她问什么,阿磐便答她什么。
“早就死了。”
“其他人呢?我姨母好像留下了好多人。”
“也早就死了。”
地上的人没什么神采,好一会儿才问,“怎么死的?”
阿磐平静地告诉她,“她们比你幸运,死在安北侯手里,死得很痛快。”
这样的话,似一把把的刀子。
一把刀子过来,就要在南平心里猛扎一下,一把把的刀过来,把她的心都要扎得千疮百孔,扎得稀巴烂了。
那一身淤青的人蜷着身子,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声带着哭,又哭又笑,也不知道到底是哭多一些,还是笑多一些。
她必知道再也没有人帮她了,必感慨自己的绝境,是连痛快的死都不能有。
她哭完笑完,又沙哑着嗓音叹,“姐姐,我从前心里看不起你,总觉得你从营中出来,我总会把你比下去............”
赵媪在一旁提醒道,“赵氏,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妓子,岂敢叫王后娘娘‘姐姐’,污了王后娘娘清誉。”南平的眼神直直的,喃喃重复了一句,“妓子............”
她苦笑着没有辩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妓子,只是听话地改了口,叫起了“王后娘娘”。
她总算不再从口舌上争个高下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了争个高下,已经吃尽了苦头。
如今不过残留了半口气罢了,也就实在不必再争个高低先后了。
阿磐笑叹,“你错了,我不是,我只有大王一人。”
南平茫茫然地望过来,肮脏的脸上呈现出十分复杂的神色,“唉,原来是这样...........”
第463章 赵奴
她的眼泪一串串地滚下来,“我梦见祖父,父亲,还有许多没见过的人在骂我,斥我。开始我很害怕,不敢闭眼...............只要一闭上眼,就看见赵氏的祖宗都瞪着眼看我,一句句斥我,要我快点下去,不要再活着辱没祖宗了….....…”
“这里没日没夜地来人,先前还有些将军,后来将军们不来了,他们说我太脏,不如军中的营妓干净,就只有宫人来.............没有人把我当人看............”
她被磋磨得不成样子,神识也不怎么清楚了,话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有时候说的利索,有时候说的不利索。
想来回光返照的人,大抵不过就是这般境况。
阿磐问她,“南平,你可后悔过吗?”
“南平?”
她喃喃唤着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跟了她有二十年,她却仿佛第一次听说一样,眼泪把脏呼呼的脸冲出横七竖八的白痕,“我叫南平...........原来我叫南平,我几乎忘了这个名字了。”
这真是奇怪了。
人竟会忘了自己的名字吗?
阿磐温和笑道,“叫了这么多年的名字,怎么会忘呢?”
南平呆怔着,“他们都叫我‘赵奴’,时间久了,我以为自己就叫‘赵奴’.............”
唉,赵奴。
她最引以为傲的姓氏,后头却加了一个最低贱的名字。
她的意志与心性已经被摧残殆尽,可所有的摧残,全都是她自己找的,又怪得了谁呢。
至少,在平魏侯大婚之前,南平上蹿下跳,谢玄也不过只是罚她吃下一只炙耳。
没有取她的性命,更没有剥夺她的人格。
只是同为女子,到底有了一些不忍。
亡国男女皆为奴,非某一人,某一姓。
自数百年前起就已是定论了,无人能从中逃脱。
无人。
男子做牛做马为人役使,女子为娼为妓供人享乐。
就连阿磐自己,不也曾经为奴。
国不复立,就世代为奴。
十年,百年,千万年,不死不休。
阿磐想,这天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一统,才能建一个承平盛世,从此马放南山,四海升平,再不必十年为奴呢?
大约快了。
如今北方有了晋国,就快了。
听得南平问道,“王后娘娘知道,我为什么叫南平吗?”
地上的似个垂死之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许多话。
这一个月来只有无尽的屈辱和惨叫,她已经许久没有与人说话了。因而有人愿听的时候,她便忍不住要与人好好地絮叨。
阿磐曾听过许多将死之人的话,听一听南平的话,她也是愿意的。
因而南平说,阿磐便听。
“南平,就是平南。我父王曾想驱马南下,打下南面的疆土。父王很疼我,小时候,他抱着我说,‘平儿,你不输给几个哥哥,将来,要像哥哥们一样为赵国打天下啊’。”
她眼角的泪与殿外的雨一样一串串地滚下,滚得不能停歇,“可我只是个女子,怎样为他们打天下呢?我也不知道............他们教我什么,我便学什么,可我是公主...........是公主啊,不愿学那些肮脏的手段.............”
不愿学,到底也是学了。
不愿用的肮脏手段,到底最后也用在了自己身上。
却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人在局中,再不情愿也都身不由己了。
阿磐问起了那日的谜题,“南平,春毒是怎么进了酒樽的。”
地上的人那干裂的嘴角笑着,“我藏在指甲里啦。”
哦,原来是在指甲里。
难怪那日那么多人盯着,都不知道南平到底是怎么动的手脚。
南平就是细作,是赵国的细作。
没有受过细作的训练,就不可能知道指甲藏毒的主意。
自然,赵宜儿也就不会不露声色地用美人计拿下司马敦。
她们姊妹二人都是赵国的细作,不过是披了一层公主的外衣,轻易不会被人察觉罢了。
地上的人滚着泪,怅怅地叹息,也怅怅地失神,“我已经不成了,该下去向祖宗请罪了。没有完成祖宗的大志,还拖了赵国的后腿,祖宗也不会放过我的............”
她还说,“真后悔,没有跟着哥哥去塞北啊。”
是,早劝告她走,走了还能留下干净的性命。
塞北虽然风水日晒,但能安安稳稳地活。
何必沦落到这地步,夫人的富贵没几日,便就做了伺候阉人的赵奴。
地上的人定定地笑了起来,望着殿外暗沉沉的天和廊下连绵不尽的雨,目光恍恍惚惚的,似乎魂魄已经离体了,“不记得哪天,我做了个梦,梦见在草原放羊..............”
“那么广袤的大草原,真好啊,有很多小羊羔围着我,我就躺在那里,草很软,我头上簪了很多小野花,日光晒得我暖融融的,我原本最喜欢晒太阳了……......我想,要是跟着哥哥去了塞北,就做个牧羊女,该多好啊............”
那双十分疲惫又无神的眼里泛着泪花,望着黑布帘发怔,“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日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