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之奴由着雨水冲刷,冲刷着肮脏的身子,冲刷着一身的污秽,原本就不多的布帛在雨中已尽数贴到了她的肌体之上。
她闭着眼睛,虽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破烂,然此刻到底还有几分赵国公主的风姿。
她说,“司马敦,我不成了,也再没有妹妹了,你............你要不嫌弃我脏,能不能代宜儿............代她抱一抱我啊?也让我也替宜儿,抱一抱你..............”
这样的话,可要司马敦怎样拒绝呢?
他这辈子也没有抱过赵宜儿一回吧。
没有。
因而他由着南平抱住了自己。
南平的一张脸被雨冲得如纸一样白,也分不清那张脸上到底是眼泪还是雨了,她呜咽着说,“她也不会怪你。”
她抱着司马敦一句句地说,她的声音在渐次大起来的雨声里有些听不清晰,她责怪司马敦,“可她那么爱美,你怎么能割下她的耳朵呢?”
她还伸出那只还算完好的手来,颤颤巍巍地想去抚住司马敦的脸,她哀求着,“司马敦,请你低下头来。”
这日的南平循循善诱,一步步引着司马敦披衣,出殿,也一步步引着司马敦相拥,引着他低头俯首。
若说这世间还有谁能为一个赵奴驱使,这样的人就只余一个,没有旁人,就只有司马敦了。
司马敦不是中了巫蛊,他是心存亏欠,心中还怀着怜悯。
因了这亏欠,他依言垂首。
可南平又要干什么呢。
南平哭着。
她咬住了司马敦的半张脸。
狠狠地咬着,一边咬一边放声大哭。
将死之人,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可是那两排贝齿依旧把司马敦咬出了血。
然司马敦没有躲开。
他若想要躲避,腰间的大刀立时就能出手,他是能一刀就斩下沈国舅之子脑袋的人,怎会让一个只余下半口气的赵奴得手。
除非他心甘情愿。
也许在这个时候,他也存了由她取之,由她杀之的心了吧。
也就一样分不清司马敦的脸上到底是水,还是眼泪。
也许从前有某些时刻,阿磐也曾疑心过司马敦到底有没有真正地杀死赵宜儿,疑心那只耳朵是不是以假乱真,疑心心性敦厚的司马到底是不是暗地里放走了赵宜儿。
显然不是。
赵宜儿必定死了。
赵媪惊叫一声,“天爷啊!”这就想要奔进雨里。
郑姬与董姬亦一样想拦。
可阿磐静静观望,没有出声。
她不拦,不喝止,旁人也都不敢上前,就连赵媪也按下了一把推开南平,摁住南平的心思,脚步猝然一顿,便就在一旁切切盯着,瞪大眼睛盯着,双手死死绞着,蓄势待发。
若是南平此时手中藏有利刃,她也许果真就能得逞。
虽不至果真杀死司马敦,但伤他也是轻而易举。
然南平没有利刃。
一只手已经抬不起来。
另一只手扶着司马敦的脸。
她两手空空。已经松了口。
原本丰腴的身子在这一月之中已经消瘦地不成模样,那消瘦的人就那么趴在司马敦的胸口,哭得没有力气了。
可并没有等来司马敦一句“对不起她”。
南平苍凉一笑,贝齿里沾着司马敦的血,“你割了宜儿的左耳,宜儿却不想伤你分毫,这一口,就算你赔她的.............司马敦,终究是你对不起她。”
说完话,又冲廊下的人笑了起来,笑得决绝,满口都是血色,“王后娘娘,我不如你。多谢你们来看我,我先走了。”
说着,拔出司马敦腰间的大刀。
苍啷的一声,是阿磐听过了无数遍的声响。
廊下众人悉数往雨中冲去,唯阿磐仍旧立在那里。
她知道南平已一心求死了。
南平横在颈间,将那锋利的刀刃,一把划向了自己的脖颈。
一大片血在雨雾里抛洒。
抛洒得惨烈,艳丽。
第466章 身孕
血在司马敦脸上喷溅。
喷红了半张脸。
半个胸膛。
半边身子。
他就那么兀然杵着,扼在手里是来不及收回的刀鞘。
刀鞘微微发抖。
扼住刀鞘的手青筋暴突。
赵媪白珠等人皆怔愣着,郑姬董姬就要出手的暗器已在掌心露出了半边,蓦地止住步子,将暗器收了回去。
顿住的步子将雨水踩出一串串的水珠,似晶石,似珠玉,泛着清冷冷的光泽,须臾落回,又荡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血和着雨一同喷溅扬洒,南平也许知道自己只有一刀毙命的机会,因此必用尽了余生所有的力气吧。
在这朦胧的雨幕里能依稀瞧见南平唇边含着悲怆的笑,那些原本的白浆被雨水冲刷得干净,便愈发显出通身淤青和红痕的鲜明来了。
死在生养她的地方,也好,也好过做个孤魂野鬼。
雨在青灰色的苍穹里越下越大,一地的积水在南平身下高高地溅起,溅起一片高高的水花。
扑通一声,是赵氏的绝响。
众人皆惊愕杵着,唯郑姬上前查看,试探了鼻息,又把了脉象,回来禀道,“娘娘,死了。”
死了。
赵氏姊妹自怀王五年从长平跟来,直到怀王六年的五月于晋阳宗庙露出獠牙,至今也不过才一月半余,不足两月,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阿磐心里并没有对南平的嘲讽和鄙夷,南平是劲敌,不过是输了。
人这一生,不管活成什么模样,最后也都不过是两个字——死了。
抚时感事,怎不令人唏嘘呢。
郑姬又道,“奴适才为赵氏把脉,发现赵氏已经有了。”
有了,是说南平已经有了身孕。
只是自平魏侯府那夜始,这一月来,前来后小殿的恩客不知其数,也就不知她腹中的到底是谁的孩子。
众人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面面相觑,“竟有了孩子?”
因而也就忍不住窃窃议道,“天爷,不知是谁的。”
“实在丢人。”
“她自己可知道?”
“听说一旦有了身孕,自己是有反应的。”
那么南平自己便是知道的吧。
不管是谁的,终究不是昭王的。
赵媪慨叹,“娘娘总是心善,最后还给她留了体面。”
这青灰色的苍穹里,晋宫远远近近的楼台廊庑错落有致,那么真实地矗立着,在七月初的云雾中却又显得十分缥缈。
阿磐叹道,“她不过是选错了路,该受的罚也都受了,已是必死的人了,就叫她痛痛快快地走吧。”
这是王后的气度。
这样的气度在上位者中原本十分难得。
这等级森严的宫阙之中,谁没有走错路的时候,若一朝行差错步,马失前蹄,谁不想要这样一个宽厚能容人的主人呢?
君王收服天下的民心,王后亦一样要收服后宫的人心。
都是一样的道理。
廊下跟随的都是受命前来侍奉的宫婢,不管是郑姬董姬,还是白珠青蔷,她们物伤其类,无不深深垂首屈膝。
赵氏的身子还在雨中浇着,血水在身子底下淌着,那张再不会明媚娇笑的脸渐渐地惨白,惨白地没有一丝血色了。
郑姬问,“娘娘,赵氏的尸首,该如何处置呢?”
阿磐问,“你们可有什么主意?”
既是王后问起,廊下诸人也都各自说着自己的看法。
赵媪道,“自然去丢乱葬岗,难不成还送去赵氏的陵寝,风光大葬不可?”
董姬道,“赵氏自戕,可是大罪。奴想,赵氏原本是自己甘愿留在宫中为质的,大王必要追责赵厉王,看来,赵国就要亡了。”
白珠垂着眉,“奴不懂那么多,都听娘娘的。”
青蔷也一样,白珠不懂的,她也屈膝跟着,“奴也都听娘娘的。”
阿磐又问,“郑姬,你呢?”
郑姬垂着头,“回娘娘,奴只知道,韩人是见过赵氏的。”
阿磐笑,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这一月来,赵氏的死已是必然。
那死了之后呢,“赵国夫人”的名头却不能没有。
赵氏可以死,她的壳子却还得留着。
韩国使臣在平魏侯大婚的宴席上曾见过赵氏的模样,他日韩国公主和亲,使臣必定也跟着一同前往晋阳,韩人是因了晋赵亲善才愿意休战和亲,因而韩人到了晋国,就必定要见到赵国夫人。
因而阿磐才问廊下侍立的人。
廊下侍立的,大多止步于眼前,只有郑姬一人想到了以后。
阿磐微微点头,再没有问下去,只吩咐道,“带回小殿,不要声张。”
其余人面面相视,不知她心中所想,是司马敦领命把赵氏的尸身带回了小殿。
司马敦脸上的血迹被雨冲洗了个干净,也是这时候才看清他靠近耳畔处是一圈深深的牙印,被咬破了皮,还正缓缓地渗着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