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是君王啊,嘉谋善政的君王,在列国之间翻搅风云,操纵棋盘,这么简单普通的一句话,怎么就轻易地使他落了泪呢?
她在魏国中军大帐里等的人是他,在南国崇岚叠嶂深处等的人是他,在东壁大明台里等的人是他,在太行绵亘千里不见尽头的板栗林里等的人,也是他。
除了在北地覆满雪的山头里等过谢砚,这辈子要等的人,再没有旁人了呐。
这些事,他大抵是从来也不知道的。
因了许多都不知道,因此才心生嫌隙,误会重重,可即便是有过那么多的嫌隙与误会,他也依旧力排众议,坚守本心,与她一同走到了这里,也一同走向了权力之巅。
可那含着眼泪的人笑,他说,“我已经知道了。”
啊,他都知道啦。
想来也是,这三日来,她说过那么多的梦话,他就在一旁守着,怎么会不知道呢。
知道啦,知道就好啦,这可真是一桩再好不过的事啦。
她告诉他这三日的见闻,一边说,一边掉了眼泪,“我梦见了从前的许多人。”
那么清晰又真实的地方,仿佛真的去走过一番、活过一遭。
身上软绵绵的,虚乏没什么力气,神思却是如此地清明。
“不管他们从前是怎么走的,有没有怨恨,他们没有拉着我去更深更黑暗的地方,他们都冲我笑,催我快点儿离开。”
“凤玄,我在梦里想,权力争斗不过都有各自的立场,也许有人因此生了执念,走了极端,用了些肮脏血腥的手段,但哪有人生来就恶呢,归根到底,他们在自己的立场上,并没有什么错。”
“我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凤玄,过去的全都过去了,请你也不要再怪罪他们。”
放下过去,也就不必再被头疾困扰了。
不止谢玄,所有的人都应该学会“放下”。
昏睡三天,她有说不完的话。
她素来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寄人篱下多年,养成了谨言慎行的习惯,因而从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刻,在谢玄和她的孩子们面前,也许是因了死而复生,也许是因了确切地知道她就在爱她的人面前,因而就似涅了槃,重生了一遭,愿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全都告诉他。
她自顾自地说话,那人便认真地听着。
然谢归的事,却只字也不提。
她告诉了谢归父亲的名讳和宫城,已经拉钩上吊,谢归就一定会来。
来了,他父亲也就知道了。
她也不惧提起萧延年来,她笑着,自然而然地告诉他,“是先生送我出来的。”
一人在阳,一人在阴,一人拉她,一人推她,是他们一同把她带回了大明台里来。
梦里的人已经放下了,梦外的人也没有什么不能释怀的。
提起萧延年,是她自己也已经放下了。
谢玄也不再计较了吧,因了他也在笑,他说,“我知道。”
啊,他也知道。
必是听到她在梦里一次次地叫着“先生”吧。
他还说,“阿磐,我没有杀他。”
一时听得恍了神,阿磐下意识地问,“谁?”
那人平心定气的,似在说着一桩十分寻常的事,“他。”
不必提起名字,就知道是中山君了。
阿磐心中如山川震动。
宗庙那日,晋君没有追杀萧延年。
没有杀他。
因而萧延年没有死。
是活着的萧延年来入梦。
难怪,难怪他梦里能听见脚踩芸薹的声响,却怎么都看不清楚他的脸。
活人的脚步才有声响,一样,也只有已故的人才看得清楚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是怎么做到的啊,阿磐不知。
知道她去了鬼门关,他竟驱使自己来入梦,亲自带她走吗?
谁知道呢,他总是有那么多的歪门邪道,道行深的方士做起来也许并不难。
也难怪,谢玄的人那么快就掌握了人皮面具的制造技法,这背后难道就没有这些微妙的关联吗?
他自己也放下了吧。
他温和地笑着,“我亲手放他走的。”
是了,那日他回大明台时,天色早都黑了,原来宗庙的事一结束,就去见了中山君。
也许正因了谢密并非遗孤,因此晋人集团才那么介怀。
中山君若果真死了,他们又何须把一个稚子放在眼里呢。
是晋昭王收服了中山君。
这是大国之君的气度,非常人所有,这也是中山君永远都比不得晋昭王的地方。
因而中山君只能做中山君,而魏王父却终成晋昭王。
阿磐睁眸怔着,见那人还温和地笑,“不信,你问伯辅。”
阿磐朝竹帘外望去,安北侯正立在那里,也不知道听了多久,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了。
安北侯垂着眸子,“是,没有十二刀。”
哈,撒谎大王。
还“三四一十二刀”呢!
一个撒谎大王,一个撒谎小王。
那撒谎大王还问,“我可还算个小气鬼?”
他可一点儿都不小气。
他大度能容天下疆土,也容得下萧氏父子,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她不会问起中山君如今怎样,在什么地方,又在干着什么事,若是活着的萧延年来入梦,那便是也已经放下了“天下与她”。
因而不问他的大志与归宿,知道活着,有这样的念想,就足够了。
阿磐的眼眶湿漉漉的,“大王仁德,能容天下人。民心所向,必定四海归附。”
因而“归”,是个好字啊。
第473章 以你之名,大赦天下
想到天下归心,便还有一样不得不提的,压在心里已经许久的事了,“九月底了,太行的板栗要熟了吧。”
去年这个时候,她和两个孩子已经入了太行了,那漫山遍野的板栗,真叫人见之难忘啊。
那人点头,“就熟了。”
阿磐撑着虚乏的身子,由着赵媪和白珠搀扶坐起,正色开口,“妾有一桩极重要的事,要向大王进谏。”
这是正事,要大君一个确切的诏令,因而大君是大君,小君是小君。
那人垂眸注视着她,认真地听着,“你说,我听。”
昏睡三日才醒,原还没有那么足的力气,然这些话都是早就想要开口的,早一日开口,那些受苦的人也就早一日解脱,她心里高兴,因而声音虽不高,然一刻也不停。
“妾在太行逃亡时,幸亏有满山的板栗。板栗不需人栽培,只要种下,就能结一树的果子。那时候妾便想,以后机会妥当,定要劝谏。”
“在晋国的荒山旱地,大王何不命人多栽种些栗树呢?深秋命人采集囤起来,能囤上数年,将士打仗行军,来得及就磨成粉做栗米饼,熬板栗粥,若来不及,剥开就能果腹。若遇灾年闹起了饥荒,那便开仓放粮,不管是粟米还是板栗,有一口吃的,百姓就不至饿死。”
那人频频点头,没有多想,竟就应了,“好。”
他还说,“王后慈和仁惠,是女中尧舜,孤没有看错人。”
他还劝她,“你才醒,养好身子,以后再说。”
这可不行呐,板栗还只是一个引子,还有顶重要的事呢。
阿磐继续进言,“种树要人,采集也要人,妾有个想法,不知道妥不妥当。”
他还是那样的话,还是耐心地听着,“你说,我听。”
阿磐的心突突跳着,“大王是仁君,明君,种不了粟米的地方,何不敕令那些入了营的女子北去植栗树呢?栗树高大粗壮,然枝桠又茂密能拖到低矮处,何况栗蓬多刺,若在晋国边关种上长长的一大片,延绵百里,千里,乃至万里,外敌进犯时不能行军,不也是一道长城吗?”
她知道女子入营的做法古已有之,早在三四百年前的春秋时代,便已是列国慰劳将士的惯例了。
便是谢玄点头应允了,其余人呢?
朝中晋人集团也好,军中将军甲士也好,他们可愿啊。
可阿磐还是肃色说了下去,“不论男女,皆民心归附,不也是一道长城吗?”
她出自微末,吃尽了为奴的苦,若不过是个乡村野夫,那便罢了,可如今既是王后,那便做王后该做的事。
废奴籍,植栗树,就再不必为奴为娼。
一举两得,是造福女子,亦是造福百姓的大事啊。
那人一叹,竟点了头,“广植栗树,利国利民,是百年大计。王后德光四海,母仪端方,是晋国之福。”
那俊美无俦的脸朝珠帘外别过去,良久薄唇轻启,道了一句,“先生。”
是,他叫起了“先生”,却并没有往下说什么。
他的“先生”只有一人。
可外殿无人回话,只是珠帘轻晃,安北侯还在帘外立着,眼里闪着奇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