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心虚不敢抬头去看。
是了,郑姬春姬余姬曹姬陶姬不知道,但进了大营的卫姝,的的确确不再是大良造选送的那个舞姬了。
乍然听见那老者又冷笑一声,“上前,老夫好生瞧瞧王父的‘妺喜’。”
知道指的是她,阿磐惊颤着起身,绕过屏风上前去,就在老者面前跪了下来,血在脸畔缓缓淌着,她不敢抬手去擦。
老者冷笑一声,审视的神色在火光中晦暗不明,好一会儿过去才开口评判道,“果然是妺喜之姿。”
阿磐脸色发白,不容她平复心绪,那老者已开始诘问了起来,“适才进帐,你拿的什么?”
阿磐颤着声答,“是奴给大人煮的药膳。”
老者又问,“什么药膳?”
阿磐回道,“奴......奴煮的姜糖桂荏。”
老者声音陡得厉害起来,“说个明白!”
阿磐惊得一激灵,一双手在袍袖之下紧紧抓地,“大人......大人畏寒,奴的姜糖桂荏汤能驱寒暖胃,大人喝了,就不会畏冷了......”
崔先生往左右瞟了一眼,问道,“这药膳进帐,可有专人试毒?”
关伯昭与周子胥面面相望,只垂首拱袖,一个也不敢答话。
这是第一回往大帐送药,按关伯昭与周子胥的谨慎程度,原本应该好好地验一验。
但今日事多人又乱,竟无一人想起这桩事来。
阿磐敛气屏息,惶惶不安。
真怕他们着人,就着这满地的汤水查个清楚明白。
假使果真着人查验,那这足量的鸩毒又该如何偷天换日,掩人耳目?
那老者目光苍冷,朝着一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侍从便从席间悄悄退出了大帐。
“凤玄,世人都说王父好淫,你莫要着了世人的道。你身边女人众多,你怎知道,究竟谁包藏着祸心?如被赵韩两国利用,伺机潜进营中窥探军情......”
老者的话没有说完,在座诸人已然意领神会。
“老夫便为王父做主了,劳请两位将军将这拖出去。”
关伯昭上前,在老者身旁低声道,“先生息怒,此女......不过是主君的一味药罢了。”
老者追问,“什么药?”
关伯昭低声,阿磐依旧能听个清楚,“主君旧疾复发,需得女子泻火......”
阿磐神思空空,听了这样的话仍旧脸色一白。深埋着头,不敢抬起。
主座上的人闻言斥道,“伯昭!”
关伯昭赶紧闭了嘴,这便垂手折腰拱手一气呵成,乖觉地噤声退到帐门口去了。
老者锋芒逼人,那宽大的袍袖一甩,这便甩到了她的脸上,甩来一阵寒风,也甩来一股杀气,“听着!离王父远远的!再不许近前侍奉!”
主座上的人起了身,这小半晌过去,总算是开了金口,“先生,孤命她来的。”
声音是一贯的低沉宽厚,阿磐心中难得一安。
至少在过去,除了云姜,是极少有人为她说过话的。
细想来,连一句也没有。
谢玄既开了口,老者到底再不好说什么,捋须郁郁一叹,拱手一揖,言辞恳切,“邶君献国的事,要三思再三思。方才老夫只是试一试,如今分明了,只是还要多一句嘴。”
老者顿了一顿,神情肃然,一字一句地补白,“凤玄,切莫忘了心中大志!当心!当心!再当心!早早料理了,免得生了妺喜之祸!”
言下之意,不留!不留!不要再留!
杀了!杀了!早些杀了!
第48章 这畜生嗜血
那老者说完话便直起了身来,微微俯身,便就走了。
原以为,人走了,也就没什么事了。
今日的惊险不管怎样,她总能想方设法地混过去。
可老者甫一出帐,就听得有犬吠声一路迫近,听起来愈发清晰地叫人心慌意乱。
阿磐那颗将将落下的心复又揪了起来,揪了起来,就在半空一刻不停地悬着,晃着,惊心动魄着。
人便惶惶伏在席上,一双手握着,攥着、掐着,到底不敢动弹一下。
片刻,那侍从牵着一条猎犬进帐,关伯昭忙问,“这是要干什么?莫要惊了主君!”
那侍从一双手拽着锁链,朝着主座上的人俯首禀道,“禀王父,崔先生命老奴送一条猎犬,去替王父尝一尝那地上的药汤。”
那猎犬就在帐中狂吠,拽得那锁链铮铮作响,每响一下,都叫人头皮发麻,胆丧心惊。
她不怕狗。
南宫卫家也有一条这般狺狺吠叫的黄狗,虽不如今时这条凶悍,但亦是舞爪张牙。
便是在云姜家中,不也养过用以田猎的细犬吗?
(古人田猎带细犬,早在《战国策》中便有记载。《秦策》中载:“以秦卒之勇,车骑之多,以当诸侯。譬如驰韩卢而逐蹇兔也。”此处的“韩卢”便是出自韩国(今陕西韩城境内)的细犬)
因而,如今帐中这一条龇牙咧嘴的獒犬并不足以使她畏惧,她畏惧的是地上那一滩鸩毒啊。
侍从还在说着话,那猎犬嗅到异样,已开始朝着汤药极力挣去。
她知道只要那猎犬舔上一口,须臾之间就能毙命。而她自己呢,她与这猎犬也必是前后脚的工夫,就能被人杀了,砍了,一剑刺了,一同去上那黄泉路。
心念急转间,已想出了下策。
是,只有下策,没有上策。
那仍伏在地上的身子,仍抵住额头的双手,此时给了她十足的省便。素指就在那伤口上猛地一抓,片刻前才不怎么往外淌下的血因了这一抓,又开始哗然往下淌去。
那当真是钻心入骨的疼呐!
可疼在命面前,有什么可怕的?
在活命面前,疼丝毫也不足为虑。
果然,那猎犬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调头朝着阿磐猛烈地狂吠。
阿磐惊恐地躲着猎犬,一双眸子似受了惊的小鹿,就在猎犬的扑咬下,满地仓皇地躲着,爬着,颤着声一连串地叫着,“大人......大人.......”
阿磐也不怕在王父跟前丢了脸,终究脸面这东西......
唉,终归在生死面前,脸面又算什么呢?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到底与疼痛一样,都是此刻不足为虑的东西。
可叫着“大人”二字,却不愿求一声“救命”。
她在仓皇之间瞥了一眼地上的碎陶片,混着鸩毒的姜糖桂荏已被筵席吸了个饱,地上的汤汁渐渐少去,几乎已经没有了。
獒犬凶悍,此时面目狰狞,全身皮毛炸起,梗着头不要命地往前冲,一旁的将军们亦是被惊得往后避开几步。
有人于这慌乱之中喊了一声,“这畜生嗜血!”
是,这畜生嗜血。
那侍从一松手,便朝着阿磐猛扑过来,毫不费力地将她扑在身下,两只强劲有力的前爪重重地踩着,一口尖厉的犬牙朝着她的脖颈就往上咬去。
阿磐惊叫一声,血色尽失,骇得闭紧眸子,滚下了泪来。
她在万念俱灰之间想着,也好,也好,便是被这獒犬咬断了喉咙,也好过叫谢玄知道那药膳之中有杀人的鸩毒啊。
总算不辜负他的去而复返,也不辜负他的觅迹寻踪。
她在獒犬口下静待死亡。
忽而听闻一声惨嚎,这惨嚎就在耳边,踩在身上的两只有力的爪子乍然一松,喷溅了她一脸滚烫的血。
睁开眸子时,那惨嚎化成了呜咽,那獒犬也“哐当”一声往一旁摔去。
啊!
一支羽箭穿透了那獒犬的喉管。
凝神望去,主座上的人手持弩箭。
目光沉沉,阴冷骇人。
那侧脸如刀削斧凿,棱角极为分明,此时面色冷凝,薄唇微抿,一双凤目摄人心魄。
看起来凉薄锋锐,生冷得叫人难以靠近。
哦,他不说话时,一向是看起来冷冷的,是世人口中狠厉的权臣模样。
那流玉十指轻扣扳机,又是一箭射中了獒犬的肚腹。
獒犬呜咽一声,倒在一旁抽搐着,不需多久,就断了气息。
阿磐栗栗危惧,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听得有近卫一旁小声说道,“收拾干净,过后再换席子。”
有人应了,这便上来三人,一人将獒犬拖出了大帐,一人将血渍擦净,把适才的碎瓦罐也都收拾了出去。
殿内诸将见状也都垂手抱拳退了出去,偌大个殿宇也只余下阿磐与谢玄二人。
主座上的人起身走来,那一双缎履行至跟前,长长的古玉佩在他修长的腿畔微微晃动。
就在她面前俯下身来,平和命道,“起来。”
其中听不出什么情绪,亦辨不明什么喜怒哀乐。
阿磐惊颤着跪直了身子,不敢伸手抱住眼前的人,亦不敢在眼前的人面前求一点儿安慰。
她没有脸去向谢玄求安慰,适才的鸩毒便是她亲自端进了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