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然若失的感觉随着潮水极快地涌来,淹没她整个心脏后又渐渐平缓地过去,在归于平静。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的订票系统,上面正好是一张她需要的火车票。和临城格格不入、和新州也格格不入,温宁那个生理意义上的家是个只有火车的地方。
她平静地抬头,淡淡瞥了一眼这位她名义上的人“房主”,正煞有介事地进行他随兴的艺术创作,悠闲而又自在,充满理想主义和浪漫情调的房主。
温宁收回视线,平静地点下购买,然后她顾不上收拾什么东西,淡然地踏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整个封闭的空间只剩下温宁一个人,她额间起了细密的汗珠,一种荒芜的恐惧渐渐布满全身,素日一人积压的情绪渐渐随着她熟悉又恐惧的那个“家”的距离越老的越近,温宁决然地闭上双眼,任电梯门关上她和“房主”之间那层看似透明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厚障壁。
然后回家。
*
弯弯曲曲的小巷子并不利于逃跑,青涩的石砖其实是岁数过大被一层层藻缠了上去,灰蒙蒙的医院还掉落着墙皮,皱皱巴巴张着血红的字标,随着咯吱一声,温宁挤过人群,进了嘈杂声、喧闹声、和各式各样奇怪的药水味。
下了雨后的这里闷且潮。
温宁挤在脱皮的铁质长椅上看着病历单,昏暗的灯让她本就因过于劳累而疲惫的视力备受打击,温宁淡淡地看着病历单上的“晚期”二字,出奇地平静了下来。
她身边坐着的是郑燕,实际意义上拉扯她长大的小姨。
郑燕穿着一身皮革外套,红色的长美甲和她唇上有些卡断的口红格外对称,郑燕眼睛还带着明显的泪,额间一绺发顺着低头的姿态下垂。
“看完了?”
郑燕的音调很高,她用手去抚平口红,对着一面小镜子正琢磨她的表情,她抖了抖手,把摇摇欲坠的假睫毛扶正,眨了眨眼睛满意地收起镜子,然后从皮包里抽出另一份病历,对温宁笑了笑,“小宁,这是药费。”
温宁沉默着接过了药单,她扫了一眼上面的金额,才正儿八经地看向了这个已经五六年未见的亲人。
“小姨。”
温宁的嗓子有些干哑,她轻轻叫着,一股无力感随之涌上去,温宁说不出那是什么,郑燕和郑悦共用一张脸,但风格却大不相同。
妹妹是个潮流的嘻哈女郎,有着稳定的工作,姐姐早早辍学打工,养育过两个孩子的身材早就走样,对比妹妹的纤瘦,郑悦的体重透着一股家庭主妇或者说是苦力的痕迹。
她肥硕且蜡黄,脸上也不自觉被岁月留下深深的痕迹,走上了细密的纹路。
同样的脸,温宁却在那张更弱小,更潮流的脂粉味里躲过了十几年,直到她如今如一只脱离巢穴的雏鹰,已经能自己飞翔。
她看着郑燕,郑燕也看着她,电话里还透着奔溃和尖叫,到了见面却陡然全部消失,郑燕平静地嗓音尖而细,她抖了抖单子,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带着一股温宁从未见过的傲慢对她挥了挥手,她耸了耸鼻子,鼻尖的粉粗糙地几乎要开裂,郑燕笑了笑,指着她的衣服,声音很细,
“你过得……不太好吗?”
……温宁缓慢地顺着她细长而瘦的手低头,她看了一眼自己略微发白的T恤,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地抬头问这位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什么?”
“我说,”郑燕皱了皱眉,她嗓音锐利,又笑了笑,问,
“你看上去似乎过得不太好。”
第39章
温宁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唇,什么东西像是退潮一般飞速掠过,她干哑的嗓子还没来得及出声,郑燕已经先一步推门进了病房。
一股浓重的气味扑面而来,淡淡的药水味掺合着什么把她整个人裹挟起来,温宁觉得她像是被巨大的药水味裹成了透明的圆球,被迫牵着一步步迈过那条分界线,和躺在床上她许久未见的“母亲”对上了视线,
“你来了。”
郑悦的声音平静而理智,她脸上的皱纹维持着一个方向,微微侧过脸奔着温宁的方向。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扫到郑悦那张苍白蜡黄的脸,她的第一反应是在狭小的房间四处搜寻,在预料般没看见既得利益者的身影后,一种报复的快感极快漫上心头,温宁扯出一个笑,她温柔地问床上这位母亲,
“我弟呢?现在放假了吧。”
于是她成功地在郑悦脸上看到了一种恼羞成怒的难堪,胸口以肉眼可见的频率开始震荡,郑悦缓慢从医院的被子中抽出一只枯瘦而干瘪的手,她沉着地吐着气,“你……你……”
没错。
她就是来看笑话的。
有人比她先一步扑了上去。
紧接着郑燕鬼哭狼嚎的声音贯穿了温宁的耳膜,她呜咽着靠着这位姐姐,任泪水把本就卡粉的妆面搅糊,“姐……你可千万不能死,别生气,别生气,那个小兔崽子我就说了不靠谱,还好我让宁宁上了大学。”
两姐妹抱着在一起痛苦,郑母脸上漾着一股挫败的无力,她苦着脸,终于舍得短暂收回她的戾气,自以为是的摆出一个慈母的微笑,紧接着念出来温宁十几年来没听过的称呼,
“宁宁。”
温宁的鸡皮疙瘩迅速爬上她的浑身,血液停滞不再前行,她抽了抽嘴角,有些难以置信,但谨慎地后退了几步,紧闭着嘴不出声。
看看她这位“母亲”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宁宁……你是姐姐呀。”
温宁几乎要被郑悦这一声姐姐给掐死了,那种从小伴着她长大的无形的手极快地随着这摧枯拉朽的声音爬上她的脖子,窒息感扑面而来,一声声讨债般的劝告疯了似的堵住她逃生的门。
“我也是为了你好……”躺在床上的人喋喋不休地叹气,她皱起眉头,“宁宁,你是姐姐,就应该承担姐姐该负的责任。”
“凭什么。”
温宁终于从嗓子里挤出短促的话,她望着郑悦,已经开始畏惧这一声姐姐后的威力,她平静地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是姐姐。我走了之后,你要负责把你弟弟拉扯大。”
“做梦!”
温宁头也不抬就转身打算推门,郑燕眼疾手快地横在她和门之间,她扯开一个笑,“有话好好说,宁宁。”
“先坐下。”说着,郑燕自顾自拉着温宁僵硬的身体到了病床前,她把温宁的脸掰到郑悦那一侧,然后讪讪道,
“亲母女,哪有什么隔夜仇?”
郑悦很满意这话,她舒了一口气,微微昂起头等温宁向她低头,等点滴的药水一滴一滴下滑,终于,她刻薄的t声音再次划破寂静,
“温宁,你是姐姐,就应该担得起责任,我走后,会给你留一笔钱,足够你们姐弟两个人生活了。”
“哦。”温宁连眼皮都懒得掀,她早就磨平了心性,习以为常得对郑母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答得果断又决然。
“我不。”
“你就让他自己饿死吧。”
“要不要我帮你打个电话,省得咱家的少爷在家打游戏打过头了,到时候把他妈忘了。”
“死丫头你是姐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在你上学的年龄早早就辍学给妹妹挣学费了,你在干什么,那是你亲弟弟,我可没让你辍学,你养一下他都不愿意,你还是姐姐吗?”
她费力挪了挪身体,一巴掌眼见就要扇过去,温宁手疾眼快地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她本想重重的甩开,却完全忽略了体型上的差距。
长期久坐电脑前的手腕只能轻飘飘打些字,在郑母常年重活下的养成的粗壮有力的手腕显得弱不禁风,她的手被郑悦冷笑着重重的握住,随之一巴掌已经狠狠摔在温宁的脸上。
红肿有没有温宁不清楚,但火辣辣的痛感已经密密麻麻向她扑过来,温宁有些茫然地抬头摸了摸已经微微发肿的脸,她知觉耳边嗡嗡的,一种熟悉的藤条抽打的感觉在记忆里迅速再次爬上她的全身。
“宁宁……”郑母愣了愣,她有些激动地看着自己刚打了温宁的手,紧接着在郑燕的惊呼中小心翼翼地用那只手试着去摸温宁的脸,“宁宁啊,我不是故意的……你好端端的去捏我的手腕做什么,我只是吓唬吓唬你,你这孩子哦”
她有些心虚地撩了撩头发,最后往床上一躺,“行了,你先回去好好消消肿吧,我累了,”
“……哎呦姐你看看这……”
郑燕夹在中间,看着已经闭了眼一副不再掺合她们的郑悦,不耐烦“啧”了一声,最后她睨了一眼温宁发肿的脸,嚷嚷着道,“哎呦宁宁,怎么伤得这么严重,快回去拿点冰块消消肿。”
疼痛感不是假的,她慢慢放下手,低声“嗯”了一声,便转身就要走,临到门被拉开时,郑燕略微尖锐的声音就打断了她即将迈出去的那只脚。
她吐着气,话音带着一丝迟疑和不真实感,温宁只觉云里雾里地有些茫然,她怔在原地,听郑燕冲她讪讪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