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明静静看着眼前之人,指尖在膝头微微收紧:“当年萧关一役,父亲身侧的唐副将战死,不过三月,他全家便死于一场大火。半年前,追随镇北侯多年的常副将,射杀了通敌的镇北侯,将其通敌信件呈交朝廷。不过一月,他便战死在与突厥的大战中。而他那早早送出夏州城的全家老小,也在夏州城破当日,莫名出现在自家老宅,最终全部死于突厥刀下。如此……你觉得,凭你一人身死,真能换得全家安宁吗?”
陈鹏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先前那点“以死换家人平安”的决绝,瞬间消散。他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当年……居然是唐副将……”
郁明无视他的震惊,也不打算与他再多言:“今日,我会让你平安无事从这帐中走出。而你也要装作无事发生。我不能保证可以保住你全族性命,但接下来如果你不按我所言去做,不用旁人动手。我自会送你全族上路!”
说罢,郁明直起身子,唤道:“李正!”
帐外的李正应声而入:“将军!”
郁明:“陈副将为救火竭力了。送他去下去好好歇息一夜。不要让旁人扰了他。”
李正垂首,应了声“是”。随即半是拖半是架,将跪立在地上的人带来下去。
大帐内很快便陷入了寂静,郁明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直到李正去而复返。
李正进帐便感受到了帐内的低气压。他看着笔直立在帐中、周身透着落寞的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因他自己此刻心里也堵得厉害。
军中藏着突厥细作,甚至有人暗中勾结,这些他早就知道。可当真正证实那人是相识多年的人时,李正还是觉得像被钝刀割了心。
李正沉了沉心,说着旁事转移着眼前之人的注意力。
“将军,那些突厥细作如何处置?”
郁明回神,沉声道:“杀了吧。火势如何了?”
李正答:“已经控制住了,只烧了几个营帐,没波及别处,士兵也无伤亡。”
郁明点头:“好,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李正退了几步,忽然顿住脚步回头:“将军,可要接夫人回帐?”
郁明:“不必了,让她安心睡。加强四周戒备。”
郁明没让李正去接,可话音刚落没多久,帐帘便被人从外轻轻掀开。郁明抬眸,只见她立在帐外,身上还裹着件厚披风,显然是刚从榻上起身。郁明看着她,还在怔忡时,她已迈步走近,在他面前站定,随即抱住他的头,让他稳稳靠在自己怀里。
“瞧你这德行,不过几个叛徒,杀了便是。烦心什么?”
郁明靠在她怀里,看不到她的脸,却能感受到她的胸腔震动。再听着她那满不在意的语调,郁明轻笑一声,紧紧回环着她的腰,在她怀里蹭了蹭:“李正告诉你的?”
冯十一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力道不轻不重:“还用得着他说。你这要死不活的模样,傻子都能看出来。”
郁明放松了紧绷的肩背,环着她的腰仰头看她:“我没有烦心,我只是气恼罢了!”
他说着,指尖在她腰侧轻轻攥紧:“自古忠孝难两全,为了自家老小低头,无错。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拿一同出生入死的同袍,军中数万人的性命、还有西北百姓的安稳做交易。”
人性这事,本就说不清道不明。在青衣阁没少对自己人下手的冯十一也不知道怎么宽慰他,只能抱着他,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头。
帐内烛火安静地跳着,郁明能感觉到她放在他发顶的掌心的温度。心头翻涌的情绪,也在她这无声的安抚逐渐平息。
帐外的喧嚣渐平,帐内也因为这片刻的相拥,生出了几分难得的安宁。
半夜喧嚣,冯十一上榻时已近天明。她沉沉睡去,醒来后身侧又不见他的身影。问过忠福,才知道他又去议事了,冯十一听完,伸了个懒腰,又窝回了榻上。
冯十一慵懒自在,她的夫君此时却在面对一众面色紧张的将领。
“纵火的细作虽已抓到,但昨夜一场火,烧毁了近大半粮草。后方将士虽在竭力打通通道,可短时间内必然无法畅通。按如今剩下的粮草算,最多只够全军支撑一月。突厥大军又摆明架势要围困我们,等我们粮草断绝后大举进攻。我们,断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是啊,眼下的境况,不正与十年前一般吗?我们不能就这么干坐着。”
此言一出,大帐内陷入一阵莫名的寂静。原本一脸忧心的将领们脸色瞬间僵住,齐齐看向主位上的人。
面对众多视线,郁明面色未变,只是揉了揉眉心道:“既如此,各位将军有何提议?”
见他并未因那句无心之言变脸色,众将领稍稍松了口气,随即有人开口道:“突厥有五万大军,我军如今不过两万,正面出击自然行不通。既然他们能派细作烧我粮草,我们何不也去烧了他们的粮仓,顺道抢些回来?”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附和:“此法可一试!”
烛火噼啪作响中,斥候营副将上前抱拳道:“属下派小队侦查过,突厥粮仓设在主营南侧三里外的山坳里,守卫约莫一千人。”
“一千人?”郁明抬眸,“这么少吗?”
一直立在后侧的李正上前道:“那山坳里的粮仓或许只是幌子,真正的粮草应当藏在更隐蔽的地方。”
郁明没说话,一个将领插话道:“那便分两队。一队佯攻山坳粮仓,吸引主力;另一队轻装潜行,寻出真正的粮存储地。”
话音落下,帐内安静下来。将领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明白这趟凶险万分,尤其探寻真粮仓的一队,几乎是深入虎穴。就在这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末将愿往!”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辎重营副将葛老六。他腰杆笔挺,面容带着几分愧色与坚决:“末将没能护住粮草,此事难辞其咎。末将愿意戴罪立功,哪怕拼了命,末将也要把突厥的粮草给抢回来!”
郁明看着他,见他眼中满是恳切,沉吟片刻道:“葛副将,你熟悉粮草调度,若真能找到突厥粮仓,自比旁人更有章法。只是……深入敌营,不比守在营中调度辎重……”
话未说完,急脾气的葛老六已脖子一梗,往前半步抱拳道:“将军放心!末将这些年虽在辎重营,手上功夫却没丢下过!刀枪弓箭日日操练,绝不含糊。末将真能去!”
葛老六说完,帐内静了静。郁明没说话,只静静坐着,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摩挲。葛老六急得额头冒汗,正要再开口,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末将去吧。”
众人循声看去,竟是今日一直沉默的骑兵营副将陈鹏。他从队列中走出,抱拳垂首,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末将统领骑兵营多年,麾下弟兄最擅奔袭潜行。论深入敌营的机变,或许比葛副将更合适。”
帐内顿时一片寂静,连烛火似乎都顿了顿。葛老六急道:“陈副将,你……”
葛老六还想争辩,郁明却抬手止住了他。陈鹏则继续说道:“且末将与突厥交手多年,熟悉他们的布防路数,暗哨的换岗规律、营地的巡逻死角。让末将带队,至少能让底下的弟兄们少些风险。”
陈鹏此言一出,军帐内沉默了一瞬,就连本急吼吼的葛老六也闭了嘴。
郁明用指尖敲了敲桌案,打破寂静:“那就这般定下。陈副将带队。”
随即他转向斥候营副将:“你派三个最熟悉突厥营地的弟兄,随陈副将同行。先探虚实,再动手。”
“是!”斥候营副将应声。
郁明又看向李正:“你带五百精骑,给陈副将做后援。得手后,立刻回撤。”
李正沉声应道:“属下明白。”
郁明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突厥主营的位置:“那佯攻一队呢?”
“末将愿往!”立刻有两人出列,一个是前锋营的张都尉,一个是步兵营的刘将军。
郁明略一思索,点了张都尉:“带两千骑兵去。到山坳附近造势,火要烧得旺,动静要闹得大。但切记,只在山坳外围周旋,别真往上撞,也切莫恋战。”
张都尉抱拳:“属下省得!”
部署既定,众将领陆续领命退下。郁明则将陈鹏留了下来。
帐内只剩两人,烛火在案上明明灭灭。郁明抬眸看向陈鹏,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推到他面前,声音平淡:“该怎么做,你都清楚吧。”
陈鹏垂首而立,指尖微微收紧:“末将明白。”
郁明颔首,没再多言,只默默点头:
“既如此,那便退下吧。”
陈鹏拿起那封信,转身出帐,走到帐边时忽然顿住脚步,回首:“还请将军护我全族周全。”
说罢,他转身大步走出帐外。帐帘被风掀起,卷进一阵沙尘。帐中只剩郁明一人,他背对帐帘立在舆图前,清瘦的背影笔挺如松,透着孤寂。
当夜,突厥军帐中,一个身着黑衣的身影快步入帐。他无视帐内的嬉笑打闹声,恭敬垂首拱手:“主子,这是方才截获的信,从萧关内传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