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子将本立着的人一脚踹翻在地,随后巴掌拳头,接连不断往躺在地上的人身上招呼。
往日里,他娘子这般,郁明少不得拦上一二。可眼下,他非但没拦,反而眸光愈发深沉。
自元敬醒来,揭露了这真假身份之后,他娘子便常将那句“老娘要杀了他”挂在嘴边。
而照他娘子的脾性,自不会心软。
可眼下,他娘子却只是动了手,却没有动刀。这几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郁明冷眼看着眼前的场景,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他回头,见一道高大的黑衣身影押着个中年男人走来。到了近前,黑衣身影只说了句:“沈从文跑了。”
郁明眼神一凛,挥着拳脚的冯十一也骤然停手回头。不等夫妇俩开口,黑衣身影又补了句:“忠福带人跟着了。”
两人神色稍缓,可动作被打断,兴致也淡了。冯十一一把揪住地上人的衣领将其拎起之后,冷眼扫过黑衣身影押着的中年男人:“既然父子俩都到了,那我便问个明白。追杀我的黑甲人,到底是谁派来的?”
被她拎在手里的人,此时眉眼青紫,闻言定定地看着她:
“你不信我?”
短短四字出口,在场另外四人的目光瞬间都落在了他身上。郁明眼中是解惑后的释然,黑衣身影则是凝了凝眼,被押的中年男人面露惊慌,而冯十一,只剩坦坦荡荡。
“你凭什么让我信你……”
就凭他那么多年的期瞒,他说黑甲人不是他派的,就不是他派的吗?
她没一刀捅死他,就已经给他留余地了。
话落同时,冯十一也移开眼神,将视线落在那中年男人上。中年男人看似镇静,可镇静前那转瞬即逝的惊慌,根本没逃过她的眼睛。
沉着眼,冯十一将手中人往她夫君方向一推。自己则拎着刀,一步步朝中年男人走去。
“真是你派人杀我……我跟你,没仇吧!”
朝堂沉浮多年,不过短瞬间就变得镇静的楚尚书,楚大人……视线错过眼前一步步向他逼近的纤细身影,落在其身后那道难得狼狈的白衣身影上。
看着看着,他笑了,随即他又扭头看了看身后不苟言笑的黑衣身影。最后,他的视线又落回在眼前的纤细身影上。
“你不过一个孤女,便勾得我两个儿子不尊长辈,不近亲缘,不顾家族……我不杀你,我杀何人。”
冰冷中带着一抹咬牙切齿意味的话语,让在场的三个男人身型动作皆一顿。
至于冯十一,面色也一僵。回过神后,她第一反应就是回眸去看她的夫君。
她夫君面色看着冷淡,但眼中的杀机却藏都藏不住。而这杀机,并不是冲着她的……
而遭遇大变,早已猜出这一切是他亲儿子所为的楚大人,显然不想就这么三言两语就算了。
“就因为我派人杀她,你就要做到今日这地步?你想毁了我,毁了你表弟,毁了楚家未来是吗?”
本是冯十一质问,可转眼间却成了父子对峙的场景。
见景,不只是冯十一一时沉默了,就连郁明,也松了松本紧擒着褚十三的手。而押着中年男人的人,眼神却沉了沉。
至于褚十三……则是冷笑一声,他没有回答他父亲的问题,而是抬眸看向立在他父亲身后,他面容与他有八分相似的男人。
“当年江南受风雨侵袭,各州府虽有损失,却唯独奉元县遭了暴洪。你可知为何?”
轻描淡写话音落,中年男人骤然眼神一厉:“闭嘴。”
听闻话音本就眼色一变的男人,见到中年男人反应脸色径直一沉。随即一掌扼住中年男人咽喉,将其抵在柱子上使其无法言语同时回眸:“为何?”
看着不远处被扼住咽喉,拼命挣扎的人,褚十三轻描淡写继续道:“我们的好父亲,当年会被贬官,正是因为他在工部任职时,主修的堤坝溃了堤。那一次,下游百姓死于洪灾的足有数千人。而奉元县的堤坝,恰好也是他任上负责修建的。其他地方的堤坝都安然无恙怎么,偏偏他主修的,却屡屡出事呢?”
暴怒的洪水,淹没的家园,水上的浮尸,父亲用尽最后的余力托举他的景象……在善堂寄人篱下,尝尽冷暖后,再见到的处处尽显奢华的县衙内宅!
细细回忆,再结合那话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手掌渐渐收紧,掌下的人死命挣扎同时,面庞逐渐青紫。
眼看人就要断气,冯十一回眸与她夫君对视了一眼。
郁明看着眼前场景,眉头紧锁……
他早知道楚、沈两家私下必有勾结,可楚怀远也参与了当年谋害他父兄的事,却也是才确认。按说,他该立刻出声让元敬松手,好让他从楚怀远嘴里问出更多内情。
可他终究没有开口。
因为同是背负杀父之仇的人,那份被恨意滔天滋味,他太懂了。
旁人是一心为父报仇,而褚十三,却是要亲手将他父亲送进死路。看着这个生他却并未怎么养他的男人气息渐弱,他心中只觉畅快。
他侧眸看向郁明,声音平静且冷淡:“松开我!”
郁明依言松手,重获自由的褚十三一步步走去。走到近前,两个身量相当,顶着八分相似的面庞的男人四目相对时,四周空气都凝了一瞬。
“你想救他?”
褚十三摇头,看着那瞪着大眼,拼命向他招手求救的人笑笑。
“不,我只是想对他说句话。”
话落,褚十三微微转身。
“我不是想毁了你,毁了表弟。我只是想你气……”
眼底已充血的男人,闻言挣扎的动作更大了。而褚十三却仿佛看不到般继续道:“我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母亲。我容忍你,容忍楚家,都是为了母亲……如今她死了,你怎么能活呢?”
说母亲的时候,褚十三侧眸。
用过同一个身份,被同一个母亲爱过,本该对立的二人,此刻心意相通。
咔——
为了权势地位,为了家族,算计了半生,连自己亲儿子都可以当棋子的楚大人。就这么断送在了亲儿子和养子的手下。
任由他父亲被扭断脖子的身躯瘫软在他身侧,褚十三再次与眼前之人对视。
“他死了,下一个,是不是该杀我了?”
旁人听着漫不经心的语调,冯十一瞬间便听出了不对劲。
“褚十三,你要死,也得死在老娘手里……”
褚十三回头,那张妖冶的面庞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灿烂的笑。
“十一,杀了我,你这辈子都要做噩梦的。”
那灿烂的笑颜,让冯十一一怔。就在她怔神时,面容相似神色却一副沉重的男人沉声道:“我不能杀你。”
他说,不能杀,而不是不会杀……
一字之差,代表的含义却天差地别。他是不能,而不是不会。至于为何不能?
自然是因为他的母亲……
这一辈子,都那么纯善。却遇人不淑,不止嫁给了一个伪善的夫君,还生了他这么一个儿子……
唯一欣慰,唯一让她得意的,应该就是当亲子疼的养子吧!
褚十□□后两步,走到栏杆旁,看着外头的夜色,呢喃道:“你不杀我,可我早该杀了你。”
他若早知道那子母蛊的存在,他早就杀了他。又怎么会让他母亲换他的命呢。
冯十一看着孤立的白色身影,皱眉想上前时,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刚回头,还没看清,手臂就被人攥紧,随即被猛地往后拉了几步。熟悉的气息裹住她同时,一道身影从她眼前闪过,直扑栏杆方向。
“褚十三!”冯十一眼神一凛,厉声大喝。
栏杆前的白衣身影闻声转身,反应过来的三人也齐齐朝他掠去。可纵使三人武功高强,也因那瞬息的迟滞,慢了一步。
咔——
清脆的断裂声响起,突然出现的身影带着褚十三冲破栏杆,直直坠了下去。
三人冲到栏杆断裂处,刹住脚步往下看。只见白衣身影趴俯在地上,不见另一道身影。显然是被其压在了身下。
楼阁虽高,但有垫背缓冲,况且褚十三身手不差,应该死不了。冯十一压下狂跳的心脏,率先掠下楼,两个男人紧随其后。
落地后,白衣身影依旧趴在地上,连头都没抬,更别提有其他动
作。
两个男人见状对视一眼,眼底满是沉重。冯十一则扯了扯唇角,强挤出一抹笑,随即蹲下身子:“褚十三,别跟老娘装死!郑九娘的帐、时寅的帐,老娘还没跟你算呢!”
语气听着镇静,可她伸出的手却在微微发颤。将手搭在白衣身影温热的背上,冯十一轻轻一用力,便将人翻了过来。
人翻过来瞬间,冯十一脸上的笑意便僵住。
那身从不染尘的白衣,此刻已被大片鲜血浸透。鲜血从心口处蔓延开来,而心口插着的一柄短刀,正是这血色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