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后来,这次行动还是以失败告终。
那些弟子是如何笑着出去的,每一个他都记得,同样也亲眼见到他们倒在血泊中的样子,被风眠的灵火一把烧成飞灰。
“他们可是为你而死的。”风眠这样说。
事情失败的原因也再简单不过,当初提出逃离拂泠宗的那个弟子,本身就是风眠的心腹,一直混在普通弟子之中,成为一步暗棋。而这个计划一开始就是将包藏异心的这些弟子聚到一起,一网打尽。
沈潋,不过也是半路入局的棋子罢了。
“看看这些弟子,皆已妖化,本座为民除害,说出去没有丝毫问题。”风眠拍了拍手,想拍掉什么脏东西,“如今也没尸骸供你捡,亥时之前务必回到宗门。”
沈潋没说话,瞧着那一地的灰,眸中渐渐涌起浓重的自厌。
不知风眠用了什么手段,那些灰上还残留着丝丝妖气。
但就是如此,他还是将这些灰铲入坛中,带回了那处山坳。
而那个拉他入局的弟子,风眠的暗桩,回去之后自然将此事添油加醋,混淆是非,说这些弟子是被沈潋害死的。
沈潋也没反驳,或许是他内心深处也这么认为,这事一经传开,门中弟子基本对他敬而远之。
这次风眠对他出了重手,亲自挖出了他的内丹。
这种感觉相当不好受,连季姰都能从中感受到浓烈的痛苦,以及浑身的灵力骤然消失的巨大恐慌。
沈潋嘴唇咬得发白,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视线也变得模糊,隐隐约约瞧见胸腔前那硕大的血红窟窿,有什么和血一起流走了。
也就是从这开始,风眠发现了沈潋更好的用处。
他被挖丹之后恢复的最快,也不像其他弟子那般取几次就变成尸骨,简直称得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且他的内丹质地纯净,灵力充沛,胜过其他弟子的内丹百倍。
周围的场景变换了无数次,唯一不变的是胸腔反出现的血洞,一次次愈合,又一次次被挖开,巨大的痛苦也趋近于麻木。
沈祛机厌恶这种麻木,也痛恨自己的懦弱。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乃是书中盛赞的孤勇。即便他对风眠无异于以卵击石,也应该拼死将自己的态度表达出来,作一回鬼雄。
可笑他仍然不甘,唯有苟且偷生,也承担不起这样的孤勇。
若是他身死魂灭,便再无颠覆此地的可能。
那就多活几年吧。
从那之后,沈潋更为努力地修炼,直到后来结出灵府,有了识海。
即便被风眠反复地挖出内丹,他的实力却还是一天天增长起来,甚至能够可以掩藏。
沈潋不明白原因,却也只是沉默地等待着。
风眠对他也更加重用,连薄暄也要忌惮他三分。他愈发不爱说话了,仿佛又回到了之前棱角明显的时候,全无温和的眸底唯独有什么在隐隐流动,瞧不分明,却令人望之生寒。
直到有一天,他孤身潜出宗门,在那处满是坟茔的山坳里找了处地方坐了下来,莹白的墓碑在黑夜中宛若一双双眼睛。
他想了整整一夜,枯坐了一夜,直到东方既白,才挟着满身露冷,回去了。
拂泠宗杀声震天,引得天雷都偶有感应。发狂受反噬的风眠不分差别地屠戮,而他的心腹皆被沈潋一一诛灭,之后血流成河,气派仙宫成了无间炼狱。
沈潋燃烧元神,拼尽全力,削去了风眠的脑袋,又将他的魂魄一并击碎。
一股黑气自风眠的尸体游弋而出,灰白的天阴云密布,转瞬下起了大雨,冲刷着遍地血红,一时竟也不能将其稀释。
杀伐之声已然远去,雨声如珠落玉盘,此时的沈潋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万籁俱寂,他以剑撑地勉力维持,终于还是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应该是没有声音,雨声那么大,可他还是实实在在听见了那一声闷响。
大雨冲刷着他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白衣,将他的青丝沾在额头上,从他玉白的脸庞,黑如鸦羽的长睫滚落。
沈潋压住呼吸的剧痛,从怀中掏出一只鹤和一只兔子,都是用纸折成,已然有些发黄。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做的了,从前的他也许还有什么爱好,如今的他却全然记不起来了。
可他还是本能地,如之前千百次一般,试图从这些东西上获得些许慰藉,找寻到一点模糊的快乐。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勉强将眼睛睁开一道缝。
就见掌心的纸鹤和小兔不知何时,已然被血浸湿。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
第92章 得见天光
种种画面,从季姰眼前一一闪过,她终于明白了拂t泠宗灭门的真相,同样也知晓了为何沈祛机对此避而不谈。
她不知道看了多久,兴许只是短短一瞬,也兴许持续了一阵子,但对她而言,却像是经历了数十年那般漫长。
一块澄澈的冰,磨成了温润的玉,看似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却始终在天地熔炉间饱受煎熬。
面对尸山血海,看着昔日同门理智全失,自相残杀,他如何作想?
坐在山坳坟茔处的那整整一夜,他在想什么呢?
眼瞧着自己被数次挖出内丹,又在想什么?
季姰对此不得而知,心中的沉重挥之不去。她抬袖胡乱地擦干满脸的泪水,彼时她亦不知是为何而哭,是为了沈祛机,还是那些无辜受牵连死去的弟子,或许是兼而有之,可也容不得她有心思分辨。
未待她整理好反应过来,脸颊边骤然一凉。她怔怔低头,就见一旁昏迷不醒的沈祛机不知何时抬起了手,揩去她脸上残留的眼泪,神色是一种沉静而平和的温柔。
季姰懵然地望着他,连哭也忘了,就这么沉默着相对了半晌,她忽地往沈祛机身上一扑,拨开他的衣襟,在他的琵琶骨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得极重,她后知后觉地从竹叶冷香中尝到了血腥味,可她还是咬牙没有松口。
沈祛机只是在她咬下的那一瞬皱了下眉,之后便不作反应,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是他一以贯之那般,沉默的纵容。
怀中的少女却逐渐抖了起来,她终于松口,还未待沈祛机感受到什么,伤口上便骤然刺痛,他一怔,衣襟已经洇湿了。
季姰哭得厉害,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极力压抑着什么,可眼泪却越积越多,顺着沈祛机的脖颈划入他的青丝,冰凉一片。
他的动作一滞,半晌还是坐起身来,将她抱在怀里,凉润的唇顺着她的眼皮落下,无声地安抚。
若是旁人见得如此,定会心中一惊,原因无他,沈祛机抱人的方式无异于以身为牢,将人密不透风地裹在怀里,对外界充满警惕,不允许丝毫觊觎。
简直就像护着幼崽的巨兽。
可季姰深处其中,对这样绵密的窒息感全然不知,等她哭累了,沈祛机便拿出一方锦帕,以灵力降了温,敷在她红肿的眼睛上。
她深深吸了口气,随即打了个嗝,恹恹地道:
“你瞒着我。”
沈祛机垂眸,没有说话。
“我看到你的过去了。”季姰咬唇,“看见你小时候的样子,你在拂泠宗的过往。”
“嗯。”他低低地应,不意外她会提起这些,却也依旧无波无澜,不认为这有什么在意的必要。
“你还记得在玉凰天机锁中发生的事吗?”季姰问。
沈祛机闻言沉默片刻,眸底似乎有什么东西翻涌了一瞬,瞧不分明。他压下晦暗神色,淡道:“不曾。”
季姰对此并不意外,将自己在天机锁中的见闻一一说出,以及最后的破局之法,是发现风眠身上有煞气。
沈祛机眸色沉沉,而后道:“此事需得禀告长老。”
两人这才起身,季姰揭掉眼睛上敷着的锦帕,扭头瞧他,又道:
“沈祛机,我还有一事忘了问。”
她直呼其名。
沈祛机闻言也转过头,目光落在她皎白的脸上。她眼尾的红晕还未褪去,杏眼湿漉漉一片,瞧着令人生怜。可她已经完全从放才的失控中清醒了过来,眸底清亮如星辰。
“很疼,对不对?”
两人都知道她在问什么,沈祛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轻轻摇头。
其实他已经不太记得了。
不太记得这种疼是什么滋味,他如今的苦痛和欢欣同源而生,皆来自于她。
季姰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抬手覆在他胸襟之前,摩挲了片刻。
心脏的跳动孔武有力,灵力的流转也畅通无阻。
似乎如此,就可以和那些痛苦彻底一刀两断。
可是人不可能不会痛苦,沈祛机只是将痛苦无视罢了。
季姰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没再瞧他,自顾自地喃喃道:
“我看见了。”
她没说看见的究竟是什么,是不信他的否认,还是些旁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