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姰和沈祛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眸底看到了震惊之色。
“这话如今仅是说来,的确显得离奇。”槐安真人当然看出他们在想什么,“但你们不妨想想,千年前鬼族为何执意攻上神界?这一起因虽并不为人所知,但鬼族生于混沌,本能要吞噬一切,想必当初的神族,也一定明了这一点。”
“所以桃吉长老支撑的,是仙界这一界?”沈祛机道。
“可以这么说,若木虽不似建木能绵延数千里,但若说撑得住这一方,还尚在能力之内。”
沈祛机闻言沉默许久,曾经盘亘于心头,一闪而过的疑问,竟在此时得到了解答。
怪不得桃吉长老从来不出月微宫一步,他的弟子也同样深居简出。
也难怪月微宫任妖界如何,各不相问百余年,哪里是真的要井水不犯河水,根本就是内忧外患,再无暇顾及,所有的精力怕是皆在鸿蒙山了。
可见如今种种,鸿蒙山的封印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若不是季姰携挽月弓而来,怕是再寻不得转机。
“师尊,鸿蒙山的封印还能支撑多久?”季姰道。
“为师也无法确认,只能同时做好最坏的打算。”槐安真人一叹,“昆仑如今是一片死地,为师此去,旬月方归,你们在门内若有他事,还是去找桃吉便可。”
“师尊万事小心。”
*
几日以来,沈祛机照常料理悬星峰的事务,季姰便沉下心来,编撰她的《灵土本草集注》。为此,她少不得要往杏林峰和六方桃谷多跑几回,去前者一切如常,慈宁真人对她的研究亦大加赞赏;但每每去六方桃谷,却有了不同之处,那便是沈祛机总寻个由头和她一道去。
次数多了,连桃吉真人都觉稀罕,还因为百无聊赖,点名让林白序和沈祛机对弈。起初季姰还兴致勃勃,后来因为实在是太久分不出胜负,她没熬住,掏出一个软垫枕着,径直睡了过去。
桃吉真人瞥了一眼身旁已经靠在桃木枝子上睡得正香的季姰,又看了眼石桌前两个端坐如照镜子的身影,面露嫌弃。
他其实更希望自己的弟子是季姰,吃得好睡得香,这才活得像话。
月上中天,湖心澄明,陶允钓鱼归来,见沈祛机和林白序连姿势都没变过,大惊失色。
“师尊,他俩这是……”
“别管了,你正好把鱼处理一下,待会小季醒了吃夜宵。”桃吉真人扬了扬下颌,“陈留呢?一天到晚不见个影子,又跑哪儿睡觉去了?”
陶允摇了摇头:
“他最近总在明净台打坐,说要一个人静静心。”
“他有这个觉悟?我怎么不信呢?”
桃吉真人闻言抬眉,“这可真是奇了怪了,以往小季来这儿的时候,他比谁都积极。”
这话一出,就见石桌旁那不动如山的身影似有一瞬凝固。
林白序了然一笑,泰然落下一子。
“沈师弟,这一局,如今可分明了?”
沈祛机这才回神,面色不改,坦然颔首。
“技不如人,林师兄见笑了。”
“当真是技不如人么?”林白序道。
沈祛机没有回答。
季姰醒来之时,先是瞧见一团暖黄的光晕,而后闻到了一阵极为熟稔的香气。
她本能地睁开眼,甚至来不及缓冲,本能地寻找味道的来源。
就见沈祛机不知何时已经将袖子挽了上去,手中拿着一截树枝,上面插着处理好的银波鱼,他将鱼翻了个面,熟练地往上撒调料。
“烤银波鱼!”
沈祛机闻言抬眸,就见一双澄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中的鱼。
“……”
他不禁莞尔,面色缓和,淡声道:“很快就好。”
季姰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才想起来睡前的种种,好奇道:
“所以你和林师兄谁赢了?”
“林师兄。”
“是吗?可我那时候瞧了半天,没觉得你们有明显差距。”季姰挠了挠头,“看来是林师兄藏拙了。”
“与林师兄无关,是我心乱。”
这话就更让她摸不着头脑了,于是追问道:“大师兄难不成还能不专心?”
篝火的噼啪声作响,她抬眸瞧去,望向火堆边的沈祛机。
火光映在他清隽的面容上,忽明忽暗,他只是望着她,她便忽有所感。
这世上,只有一人,能乱他道心。
【作者有话说】
季姰:银波鱼在前,沈郎君次之。
沈祛机:鱼还在我手里。
久等啦!
第110章 花晃月摇
季姰没有问沈祛机为何心乱,这是他们双方皆心知肚明之事。
在六方桃谷吃了夜宵,沈祛机送她回去睡觉,走到瑶光院中,他的袖子便一紧,回头望去,就见少女并无半分倦意,瞧着他的眸子澄明清亮。
最后沈祛机依言陪她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月光从树影的缝隙中簌簌而下,如同银线密织,敛得光华满身。
季姰靠在他的肩膀上,秋千无风自动,眼前的星河树影皆微微摇晃,她的心中前所未有的宁静,即便知前路仍多艰,但当下无意思前想后,唯有此心昭昭,明月可鉴。
沈祛机一手揽着她,一手握着秋千绳,垂眸望见她卷翘的长睫,如蝶翼一般隐隐颤动。
“大师兄,倘若鬼族之危得解,我们将来要作何打算?”
“听你的。”
“真的?”季姰抬脸瞧他,狡黠地眯了眯眼睛,“反正呢你这飞升成神是不可能了,师尊肯定得留你在这儿接任宫主之位,将月微宫发扬光大。”
“月微宫之力,并非系于一人之身。”沈祛机语气淡淡,“应承之责,必不负所托。但无我,月微宫仍能如此,不过早晚,殊途同归。”
“那大师兄就和我回家吧,将我们家的药铺发扬光大,之后我们便行走江湖,亲眼去瞧瞧书中所载江河山川,有误勘之,逢旧焕之,若缺补之,顺便将各地的美食都尝一尝,可好?”
“嗯。”
季姰转了转眼珠,又道:
“不过若是你托个假名去试试科举也不错,看看能不能真的如我所言,被钦点为新科探花,然后探花郎一夜不翼而飞……”
“等妖界恢复原状,我们也可以去那边瞧一瞧,虽然仙界没有话本子中的美人榜,但妖界似乎有类似的,想来很有看头。”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沈祛机几度应声,表示自己在听,就见她突然直起身子,恍然大悟道:
“不对,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沈祛机一怔,懵然对上她气鼓鼓的脸。
但下一刻,他自己的脸反而被眼前的少女捏住了,季姰没好气地扯了扯,声音沉了沉:
“你擅自伤及自己,还瞒着我,要我怎么罚你?”
沈祛机漆黑的眼珠动了动,本还是疏冷神色,但脸颊在她的手中,被这样拉扯着,再有距离的神情也显得滑稽无辜,半晌才道:
“阿姰舍得?”
季姰闻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了?不应该任她宰割才对吗?
“一而再再而三,那我就没什么舍不得的。”她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沈郎君屡屡明知故犯,如今还巧言诡辩,罪加一等。”
“嗯,我认罚。”沈祛机颔首,语气依然无波无澜。
季姰正要再说什么,却觉脚底骤然一空,本来幅度甚小的秋千猛然加大了力度,令她一瞬失去重心,下意识地环住了沈祛机的腰。
“沈潋!”明知道并不会掉下去,但重心乍失,手中除了他还什么都抓不到,一时难免惊惶。
沈祛机仍是一手抓着秋千,面色从容不迫,两人飘起的衣裙交叠在一处,如月下行云。
耳边风声猎猎,须臾,他俯身,吻上怀中少女的眼睛,语调极轻。
“我任凭阿姰处置,好不好?”
*
起初,季姰并没有把这“任凭处置”当回事,沈祛机惯会说好听的哄她,又向来说一不二,怎会真的任她搓圆捏扁?
而且,若说真让她处置,她一时还真想不出来如何实行,打他骂他都不可能,冷着他更是得炸了窝。
她感到一种微妙的不服气,明明之前有恃无恐,料定对方舍不得的是她,如今眼瞧着自己的招数被他尽数学了去,还真的奏效了,令人又气又无可奈何。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沈祛机这一次还真的言出必行,任她处置了。
天枢院内,竹海翻腾。
沈祛机的住所在悬星峰最高处,地势孤险,遗世独立,又有他识海结界,牢牢与外界隔绝。
季姰随他走在竹林中,见眼前情形,不免一愣。
“大师兄,你何时在这里扎了秋千?”
明明上次还没有的。
周围竹海遮天蔽月,这秋千孤零零地在此,显得分外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