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正盛,于道路两侧的树荫缝隙中飞流而下,激荡出无数流金碎影。谢既将几人的路引交给奉查主事查看,顺利地驾着马车进了城门。
与柳杨坡不同,青柏城内的浮明节才刚要开始。虽未入夜,可见那灯火高张,里坊遍开,放眼之处,无不人声如沸,便知夜里会是怎样的繁华盛景。t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青柏城并非孟州首府,但地处三州交界,又盛产孟绣和星罗布,因而一年到头皆热闹非常,车马粼粼,人流如织,画鼓喧街,兰灯满市。
这般热闹,是以一进城门季姰就醒了,揉着眼睛起身,正欲分辨声音来源,却觉手下好像不只是马车软垫,顺势望去,才看见自己的手撑在沈祛机膝头。
后者正闭目养神,察觉她起身,倏然睁目,漆黑的眸子同她对了个正着。
“……”季姰佯装镇定地收回手,转移话题:“我们这是到了吗?”
沈祛机颔首,将腿上的软垫放在一旁。
“呦,您可算醒了。”车帘外传进一道戏谑声音,“我还以为咱们小师妹得睡到晚上。”
季姰正盘算怎么逃离眼下这尴尬境地,闻言如蒙大赦,干脆掀开车帘,往马车外的右侧一坐,反唇相讥:
“这不是三师兄驾马车天赋异禀嘛,没等我睡到晚上才到。”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互不相让,笑声不断传进马车内,一时竟盖过城中不绝于耳的吆喝叫卖,令人注意。
沈祛机静静听了半晌,阖上双目。
季姰一边和谢既斗嘴,一边观察着城中景象。
这里的灯盏样式更为繁多,路旁的商贩也有不少人在叫卖,季姰一一望过去,不免叹道:
“经历柳杨坡那一遭,现下看灯心里都有点发怵。”
“因小失大可不值得。”谢既拉着缰绳,闻言啧了一声。
三人找了一处客栈歇脚,将马车托付给店内小二,又订了三间上房。伙计兴高采烈,领着三人上楼参观,一派热络。
季姰本来选了一间临街靠窗的,但被沈祛机给否了,理由也很充沛,临街难免热闹,又遇节庆,会影响她休息。
她一想也是,没有辩驳。
季姰的房间正好在沈祛机和谢既之间,推开窗能瞧见客栈院内的石榴树。
房中陈设也算古朴雅致,季姰从乾坤袋中将物什一一拿出,简单布置了一番,正要歪在贵妃榻上休息,便听得一阵叩门声,声音不大,只响了三下,这般规矩,她已然知晓来者何人。
季姰长出了口气,慢吞吞地起身去开门,门一开,果然是沈祛机站在门前,正揣袖望着她,身着远天蓝长衣,发带一丝不苟地悬于脑后,端的是君子如玉。
“大师兄找我有事吗?”
季姰问道,侧身让他进来。沈祛机走到屋内,沉默地将屋内状况尽收眼底,神色难辨。
她一瞧便知怎么回事,但这次不能再放任自己享受他的照顾了,遂走上前,打趣道:
“沈郎君喜洁,但我没觉得这里不干净,已经收拾了一番,我很满意。”
沈祛机垂眸侧目,望着她。
“我真的没那么娇气,大师兄不必为此操劳。”季姰眨眨眼,见沈祛机视线一动不动,不知为何,她还是率先移开了目光。
“你的伤还未好全。”
沈祛机淡声道,眸底泛上几分晦色。
他从不认为这和所谓的娇气挂钩,这不过是她本应有的待遇而已,为何抗拒?
季姰闻言一怔,压下心头复杂,付之一笑:
“大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不该承担这些?”
沈祛机一愣,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季姰心思澄明,她一直以来顾忌师尊,怕得罪沈祛机,一直犹豫着不敢说出口,或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一半就没了下文。但自己又何尝不是贪恋着这受人照顾的日子?
她也告诉自己,这是师尊嘱托,她和沈祛机都没办法。沈祛机又是个惯于超额完成任务的人,左右对她也没坏处,便也放任到如今。
可是,真的没办法吗?若是过去还能自欺欺人,但在幻境中那场不欢而散的交谈,无疑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她分明知道这些早已超出沈祛机的责任范围,不,他对她就没有任何责任可言。
掩耳盗铃罢了。
与沈祛机相处时间也不算短,历经种种她也看出,沈祛机其实人很好。
他只是生性冷淡,本身不爱说话,却也实在不是她初来时所想的沽名钓誉,表里不一之人。即便她之前耍小聪明,对他阳奉阴违,他也从没有因此嫌过她什么,为人处世也挑不出错,对百姓更没有许多修士那般自诩高高在上。
她仗着他的纵容试探他的边界,本就不该,要是因此有情绪,便对他心生偏见,那就是不辨是非了。
眼下的她什么也回报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减轻他的负担,他不应该承受这么多,她亦不能再自欺欺人。
她希望他能如从前一般专心做他想做的事,莫要再因她受累。
“为何这么说?”
沈祛机问道,语气掺杂着难以觉察的不解。
“师尊的确托你照拂我,我对此亦感激不尽。”季姰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平和,“但你可算过,我占用了你多少时辰?这些时间你用来练剑,看书,都很好。或许我们都误解了师尊的本意,你为我做这么多,我一直心有不安。”
沈祛机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眸色冷沉。
季姰攥紧拳头,眨了眨眼,叹了口气:
“当然,都过了这么久才说这个,显得有些虚伪。但请大师兄相信,我此言出自真心,绝无矫饰,往后我也一定尽力弥补,再不会如之前一般,令你多费心神。”
说完,她低下头,没敢去看沈祛机的神情。她当然知道他会生气,自己受他照顾这么久,不知回报不说,还说出这一番话来,怎么也显得不知好歹。
但她无比清楚,之前的相处模式一直持续下去,才是对沈祛机不利,她是需要他在乎,却也从未想过妨碍他飞升之路。
她亲眼见到沈祛机半夜练剑,那是因为照顾她,不得不压缩休息时间,见缝插针地修炼。
自己对他的拖累可不止这一方面。
一开始她并不认为自己是拖油瓶,是沈祛机的负累,门中人议论,她也一笑了之,不甚在乎。
可她如今明白,那是因为当时她也不在乎沈祛机。
若是在意他这个人,自然希望他前路顺遂,不该有任何阻碍。
这时候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拖累了他,偏生她生来就没有灵基,不能修炼,对他的付出只能单方面接受,连回报都难以许诺。
她无比希望他真如大家所言,能顺利飞升,不知那时,自己心里的负罪感会不会减轻一点。
沈祛机还是没说话,长睫遮住眼珠,令人难辨喜怒。
他盯着少女的发旋,望着她头顶的蝴蝶钗。
上午她在马车上睡着,头发难免被压得散乱。他一路都在耐心整理,那蝴蝶钗他规整过不下三次。
她将这些称之为浪费他的时间。
他说不上生气愤怒,只觉胸腔凝滞,想伸手,却在将起之时停在身侧,而后笼住一团空。
季姰心下煎熬,说完这些恨不得脚底抹油直接溜走,给他留些独自思考的时间,但苦于没有机会。
正当这时,听得谢既在门外喊她下去吃饭。她难掩欣喜,匆匆与沈祛机告别,如出笼的鸟儿一般,雀跃飞向天空。
沈祛机独自在她房间站了许久,这一次没有将乾坤袋中的布置拿出来。
纵使她说了那么多理由,他还是能发觉到——
她待他疏远了。
*
客栈一处靠窗边的长桌旁,谢既和季姰相对而坐。
谢既身前唯有一壶枇杷蜜酿,一碟五香瓜子;季姰面前则是樱桃毕罗、胡饼、槐叶冷淘。
“大师兄怎么还没下来?”
谢既给自己斟满果酿,挑眉问道。
季姰一怔,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方才的谈话仍然算不得愉快,得给他时间好好想想。
她垂眸,视线落到面前的菜品上。
沈祛机好像什么也不喜欢吃,对食物没有特别的偏好。
辟谷的人基本很少吃东西,连谢既这般混不吝的在这方面也出奇的守规矩,她好像只见过他吃过一回糖糕。
但是眼见桌子上没有属于沈祛机的那一份,季姰又觉不舒服。
想来想去,她趁周围无人注意,从乾坤袋中掏出一个茶包来,喊来店里伙计,托他煮一壶茶。
谢既见状笑而不语,看季姰掂起一块毕罗吃下,才问道:
“小师妹,你最近是不是和大师兄闹别扭了?”
“啊?”季姰猛地直起身,随即否认,“为什么?”
她和沈祛机相处也没什么变动,话都是刚刚讲清的,且才从幻境中出来两三天,她变脸没这么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