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们妖族行腌臜之事在先。”季姰闻言冷笑一声,“况且即便要重启镇妖,会只有我们几个人来么?七殿下说话前请过过脑子,以免贻笑大方。”
“你们当然不是,你们是来打探情况的。”姬梵刀尖一滞,将手中苹果转了半圈,“但也不排除你们借镇妖的名义,行排除异己之事,最后这镇妖也得不了了之。”
“怎么,我们若不与妖族开战,七殿下很遗憾?”
“呵。”姬梵轻笑一声,眸中意味难明,“我说了,你们仙门净是些道貌岸然之辈。”
“该我问了。”季姰懒得与他在谜语理斡旋,皱眉思忖片刻,歪头瞧他,“你们为何吞噬魂魄修炼,行此倒行逆施之举?”
“哦?这你们都知道了?”姬梵饶有兴致地瞧着她,狐狸眼半眯,“速度很快,不错。”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小姑娘,看事情别光看表面。”姬梵眸色沉了几分,面上笑意不改,“说妖族吞噬鬼魂,焉知事实不是颠倒黑白?”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季姰警惕地盯着他。
“字面意思罢了。”
季姰思绪飞转,见他回答的莫名其妙,遂道:
“那殿下为何要去希夷庙中偷窃香火愿力?”
“本王说了,那不是偷窃,正大光明地拿罢了。”姬梵不耐地抬眉,“各取所需,各凭本事。”
“也没有如此悠然自得吧?”季姰闻言眨了眨眼,“当时殿下浑身是伤,形容狼狈,若不是如此,又何至于冒风险于人间现身?想来你们的时间也不多,殿下不着急吗?”
姬梵眸色一凛,正色瞧她半晌,噗嗤一笑。
“季姑娘,你现在在本王手中,说话还是小心为上。”
“殿下既然要以我为饵,自然轻易不会动我。”
季姰不以为意,微抬下颌,神情淡定,“但我还是要说一句,殿下打错了算盘,我大师兄向来顾全大局,不会因我一人就甘冒风险,受你胁迫。”
思及沈祛机,她不免心生忧虑。
她当然知道沈祛机不会像她话中那般无情无义,但眼下若不这么说,只会让后来的他处境更加危险,谁知道姬梵会用她要挟他做什么?
他若发现中计,回来找不到她,不知会发生何事。
“听季姑娘所言,是打算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姬梵挑眉。
“那也好过当个受制于人的傀儡。”季姰移开视线,“既然殿下不屑仙门行径,当知沈祛机在我和大局之间会作何权衡。更何况他身习剑道,心修无情,绝不会被个人情绪左右。”
这话五分真五分假,真的在于她相信沈祛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保持理智,不会被愤怒蒙蔽。他并不是一个受情绪主导之人,这大抵就是修习无情道的好处,理智永远处于上风。
假的在于沈祛机并不会放弃她,而是筹谋之后定会设法施救,而她到时便伺机而动,里应外合。
“季姑娘这话,实在是低估我的判断。”姬梵将削下的苹果皮往旁边一丢,“倘若你对沈魁首不重要,本王会多此一举么?”
季姰心道就算重要我也不可能承认,遂道:
“那得看和什么比较,殿下凭什么认为我可与大局相衡量?”
姬梵愣怔半晌,瞧向她的目光多了不可思议:“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季姰莫名其妙。
姬梵将削好的苹果往桌上一放,盯着她好一会儿,瞧得她忍不住要反唇相讥,却见他眸子一弯,眼尾的钩子顿时上翘,随即便是一阵轻笑,裹挟着几分媚意,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狂笑不止,连肩膀都颤抖起来。
见他如此失态,季姰心中怪异更甚,不由问道:“殿下笑什么?”
“我笑沈魁首一朝动了道心,为的却是一个迟钝如榆木的姑娘,这难道不好笑吗?”姬梵笑够了,直起身子,手中鎏金扇一合,对上榻边少女惊愕神色。
见她是真对此一无所知,不似矫饰,姬梵摇了摇头:“也就是沈魁首能忍受得住,换我不知得多伤心。”
季姰听他这石破天惊的话语已然难以思考,半晌才喃喃道:“沈祛机明明是修无情道的……”
“谁和你说的,他自己?”姬梵闻言叉腰,就见她木然地摇头,面色发白。
“原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姬梵幸灾乐祸,“季姑娘也未免太不关心自家师兄了,竟然不曾多问过一句。”
说罢他轻叹一声,指尖紫光一闪,径直落到她的掌心。
“既然如此,本王不若好心一回。”
季姰沉默着,眼珠木然地动了动,视线落到手心,经姬梵灵力一点,露出一道符印来。
她记得,这是她在无念崖下受沈祛机结界所阻之后,生病之时他画在她手心的符印,以此为通行他结界的凭证。
姬梵为何知道此印的存在?
“见你之时,我便知道绝对不会错。”姬梵抱臂,乌发随之一动,“此为相盈印,仙门弟子皆有门规,不得私自为人刻印,你却带着这么一道符印行走,即便他做了些障眼法,瞒得过你们仙门那些愚人,却瞒不过我。”
季姰手心蜷缩,闻言犹疑出声:“此印有什么作用?”
“相当于凡间约定终身之意吧。”姬梵满意地见她瞠目,“虽然当时动机不一定是,但此印的用处在于能随时知晓你的位置,而且此后你可随意进出他的灵府和识海,对于修士而言,除了道侣,怎会让其他人轻易进入灵府?这可相当危险,非极亲密之人所不能,这不t就类似于约定终身吗?”
季姰说不出话来。
那得是多久以前了?
当时她一直以为她们相看两厌,他为何要在那时候给她这样一道符印?
“看你这样子,定然也去过他的识海。”姬梵笃定道。
季姰没法反驳。
沈祛机说在他的识海睡得更为安稳,她因此以为只要修士本人愿意,让谁进入都可以。
原来不是么?
“沈魁首这是把心都掏出了大半,没想到有人丝毫不觉,真是令人惋惜。”姬梵走过来,将削好的苹果放在她手里,“看你得好好想一想,本王识趣,就不打扰了,你也不要再试图劝我放弃此计。”
说完姬梵转身就走,屋门啪嗒一声合上了。
季姰还维持着坐姿,一动不动,听见关门声眼睛都没眨一下。
沈祛机修的不是无情道。
可笑她当时先入为主,竟然放任自流到如今。
她一直以为沈祛机对她的关照,一是师尊嘱托,二是惯性使然。
之后不管两人之间如何相处,她都半分未往别处想过,也因此数次压下心头不该有的怅然。
她无数次告诉自己,也以此标榜,她和沈祛机不是一路人,道不同,迟早要分道扬镳。
神仙慈悲,心系天下人,她只要做这千万世人之一就好,她如此告诫自己。
她忽地想起沈祛机那本诗集,那句被他以朱笔勾勒,却未置一词的诗句。
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
观星那夜,她问他想要什么,他目光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晦涩出声说“月亮”。
夜半交谈,他迟疑地叫住她,问她是不是真的希望他成仙。
他纵容她半夜不睡,吵着要他讲故事,无可奈何念出治水论;他用投壶的赌注换她答应一句“不要远离,不要厌恶”;帐篷内他握住她的手,无声给予她安慰;他咬下那口月饼,乾坤袋中那两大箱衣物,日日不落的食盒……
季姰闭目。
或许,还要更早。
他在瑶光院中为她扎秋千,夕垣谷中给她夜明珠,百晓大会之前拉着她补习,不愿她搬离悬星峰……
过往一切纷至沓来,那些曾被她有意无意忽视或想当然解读的种种细节,终于从纷落各处的珠子串成链条,最终结为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罩在其中。
一切早已不言自明。
是她一叶障目,怯懦不前,言之凿凿说二人道不同,要为他供奉香火,无时无刻不强调神人之间的沟壑;说她余生于他而言不过弹指一瞬,无需在意,眼瞧着他踽踽独行,见她言辞决绝,只能将心意藏起,唯伴她左右。
季姰眼眶酸涩,眸底瞬间湿润。
她当时也寻得相同诗集,揣摩其意,觉他有求而不得,还曾心生好奇。
原来他三缄其口,只得付诸笔墨,唯醉酒之时才情难自禁说出的月亮——
是她。
明月的清辉得以照他孤影,伸手却发觉人间和天上之间,唯有遥遥,不可企及。
他就是揣着这样的心思,站在她身边,听她说祝他得道成仙吗?
她胸腔闷滞,唯觉心头苦涩,远非药能相较。
泪珠不知何时已然自顾自顺腮边潺潺而下,落在她的手背,还有些落在那颗苹果上,溅起一片水花。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赶忙抬手擦干满脸泪痕,眸子是前所未有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