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惊霜听在耳中,已然知道了结果,她笑了笑。
而裴欲雪哭着,极为勉强地摇头,口中却道:“好……我给你令牌……我、我对不起师父和剑派……”
第80章 兰乘渊和小狗
在虞惊霜的注视下,裴欲雪极不情愿、咬着牙缓缓自怀中掏出了一枚古朴的令牌,递给虞惊霜时,她死死捏着它,连指节都泛白了。
虞惊霜抽了一下没抽动,她挑了挑眉,也没有硬夺,只是拍了拍手,屋内一直关注着动静的小杏心领神会,捧着一个锦盒出现在两人面前。
裴欲雪的目光落在锦盒上,小杏“咔哒”一声打开,露出一串钥匙来,虞惊霜淡淡道:“看到这串儿钥匙了吗?拿着它,你去城南的庄子里,当场就有人打开库房,把那一株五百年人参给你救命用。”
裴欲雪脸色瞬间变了,死死捏着令牌不放的手也轻轻颤抖了起来,一瞬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思绪,可千回百转之后,“啪嗒”一声,她还是颓唐地将剑派令牌放在了桌上,推向虞惊霜。
小杏将锦盒中的钥匙拎起,递给裴欲雪,她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干涩的颤音,匆匆接过钥匙。
裴欲雪此时无颜、也胆怯去看虞惊霜和那枚令牌,紧紧握着钥匙,她将其贴在胸口,千言万语想要诉说,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深深看了一眼虞惊霜,她垂首,羞耻地快步向院门走去,想要快点逃离这个让她难堪不已的地方。
只是拉开门、半只脚迈出去的一刹那,她还是回了回头,正巧看到虞惊霜拿起桌上的令牌细细端详的模样,鬼使神差般,裴欲雪突然开口:“……虞惊霜,那株千年人参,你、你真的早已用给了别人吗?”
世人皆知,虞惊霜曾有过三个未婚夫,上燕的两人、大梁的只有一个明胥。自明胥后,有名有姓、正儿八经能和虞惊霜传一段逸闻的男子,一个都没有出现过。
裴欲雪觉得,什么“已用给了心爱之人”之类的话,大概也是虞惊霜胡乱编造的说辞,只是为了她的那块令牌而已。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然而,出乎裴欲雪意料的是,听了她的话,虞惊霜难得沉默了一瞬,面上露出了一种她看不懂的沉静——
“……我不会用那件事扯谎。”
日光透过已然落败许多的玉兰花影,轻轻地飘散下来,细微的尘土在薄雾一般的光中静静的飞扬着。
虞惊霜的面容就笼罩在这淡金色的光辉下,有种略虚幻的感觉,而她的声音就这样轻轻地响起,仿佛思绪也回到了很多年以前的那个雪原野、那条葬送了故人的溪流边:
“生死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她说。
“活着,哪怕苟延残喘,一切就都还有回转的余地。而死,就像每一年这院中凋落的玉兰一样,烂在泥里、土里,再也不能回到它花影重重时的样子。即使来年还会再开,可死了就是死了,开得再像也不是原来的那一朵。”
虞惊霜的眼神很平静:“我t想留住今年这一树的玉兰,就像当年我想用尽浑身上下所有的宝贝,都只为了多留一会儿他的气息一样……可是无济于事。”
“‘死’这个字眼真的太重了,重到只要日子还在过,再深刻的记忆都要会被死亡模糊。所以,任何事情都可以拿来做计谋、开玩笑,唯独涉及到他离开的事情,我不会也不屑于骗你。”
不知道是谁轻轻的叹息声响起,裴欲雪被虞惊霜的话震得愣在了原地,良久之后,她弯了弯唇,没什么笑意轻声道:
“……我懂了,死……原来是这样。哈……明胥这个人呐,他还想着……罢了,罢了。”
她喃喃着,说了些意义不明的话,也没想着虞惊霜能明白,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阖上门,她就像来时那样,匆匆离开了。
……
而就在裴欲雪捏着那一串儿钥匙,半是焦急半是悲凉地向着城南前去时,自虞惊霜院落的那条小巷内,忽的冲出一条黑影——
那人跌跌撞撞,脚步踩着几分惊惶,从她的身侧一掠而过,险些撞上了她的肩膀,裴欲雪回头看过去,那人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只是如一阵风般,很快消失在了人群里。
裴欲雪皱了皱眉,没太在意。
而那道黑影——潜鱼,堪称狼狈地从小巷中逃了出来。
他浑身如被烈焰焚烧一般,疼得痛彻心扉、无地自容,却只是咬着牙,足下轻功施展到了极点,不顾脸上被风刀割般的痛,只是往前飞奔、飞奔!
他想哭吼、想嚎叫、想毫无形象与顾忌地仰天长啸,只为了胸中翻涌的腥甜,以及说不出的痛苦、崩溃!
如果说,最开始从林啸手中逃出来时,他还心存妄想,想着隐瞒身份回到虞惊霜的身边。
他恬不知耻、他不要脸、他昏了头,沾沾自喜——蛊虫发作,他想起了自己是“小狗”时的那些时日、想起了与惊霜一起坐在树梢上看雪的那个夜晚、想起了濒“死”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惊霜落在他脸上一颗颗的冰凉的泪珠。
他以为自己会死的,那个蠢蠢的、呆呆的“小狗”,是怀着心爱之人不用受苦受罪的、莫大的幸福感死去的,他从来不后悔。
然而,“小狗”闭上了双眼,兰乘渊却醒了过来。
真是……真是一个奇迹,林啸眼神痴迷着这么说,兰乘渊便真的也就这么想——
他想着,既然自己福大命大,能从那样的剧毒和必死的困局中活下来,是不是意味着,连上苍都愿意给他一次机会,去弥补他对惊霜的辜负呢?
就像一些志怪话本子中所写的那样——负心汉一朝悔悟,死后又重活一回,挽回心上人……脑海中哪怕只闪过了一丝这样的想法,兰乘渊就激动到颤栗,他摸着自己的胸口,感受其中每一刻为惊霜跳动的鲜活。
他不能白费了这条上苍又赐给他的命,兰乘渊想,于是他不顾强撑到极点的身子,强行催化了第二次蛊虫。
这一次,他有了上回的经验,不至于失去记忆、面容难看,而是化为长相平平的男人,甚至换了声音和功法,终于能在惊霜身边有了一个小小的、默默无闻的位置。
他给自己起名为“潜鱼”。
没有用“小狗”的身份与惊霜相认,一是他不敢。冥冥之中,兰乘渊觉得自己配不上“小狗”那样纯稚的性子,更比不得“小狗”在虞惊霜眼中的地位。
二则是因为,其实兰乘渊一直将自己与“小狗”是分开来看的——“小狗”既然已经死在了那个春天的溪流中,那么,睁开眼睛活过来的,就是他兰乘渊。
在每一个悄悄蛰伏、苦苦掩藏自己身份的夜里,他都是这么坚定认为着——兰乘渊是潜鱼,潜鱼是兰乘渊,而这两个身份,都不是当年那个“小狗”。
面对虞惊霜,他只配有愧疚、悔恨、难堪。至于那些美好的、令人暖洋洋的相遇与羞赧、真诚与欢笑……都只属于“小狗”。
那是一个对于兰乘渊来说梦幻而美好到不真实的泡影,也只有“小狗”,才配得上惊霜的爱怜。
而他,只需要惊霜一点点、一点点可怜,丢下一个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位置给他、直到他有一天可以为惊霜而悄悄死掉,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这样坚定不移地认为着、相信着,将那一场“起死回生”算作上天的垂怜、他自己对惊霜的歉疚执念。
但方才虞惊霜对裴欲雪说的那番话、那一株千年人参的去向……兰乘渊、或者说潜鱼在听闻这个消息时,已经差点崩溃——原来、原来那一株人参竟是给他吃了……
怪不得、怪不得……当年“小狗”身上既种了敌国刀锋上的剧毒,又被林啸诱发了蛊毒,两者相冲,必然活不过当夜的。
可是偏偏惊霜悉心照料他,不惜拿给他那一株珍贵的人参吊着命,才让他多撑了那么久的时日、多在惊霜柔软的臂弯和淡淡的香气中活了那么多天、才叫他临死前的那一刻,终于感受到了来自爱人的眼泪和那一个轻若鸿毛的吻。
潜鱼想笑、想哭,想仰天大吼着发泄,可最终,他也只是张了张嘴,什么泪都流不出来了——
原来,这具躯体能活下来,不是他自己的意志有多么坚定,而是虞惊霜给了小狗那株宝贵的药。
不是他兰乘渊命硬,而是因为“小狗”与虞惊霜的缘分还没尽了……是上天垂怜“小狗”、垂怜虞惊霜,而不是垂怜他兰乘渊。
他这样深恩负尽的人现在还能捡回一条命活着,全仰仗虞惊霜当时的那一株人参,那是她挽留“小狗”的爱,而非给他……为什么他当初被林啸从水下捞上来时,还要恢复作为兰乘渊的记忆呢?
他就应该……应该从此消失,让这世上只留一个“小狗”存在着就够了吧……
潜鱼浑浑噩噩,一路踉跄,终于在阴暗偏僻的角落里停下了脚步,捂着脸,他慢慢蹲了下去,泪水控制不住地掉落——对啊,他不该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