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啊……我在雪山里遇到了一个人,我挺喜欢他的,但是他死了,为我而死,死在了我的怀里,死得很痛苦、很绝望、很缓慢。”
虞惊霜波澜不惊的声音在小院落里响起,了空微微睁大了眼睛,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虞惊霜讲起她的过去。
“然而,就算他死得那么缓慢,我也还是接受不了。”
虞惊霜好像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太小,了空听不清楚,也不敢确定,只听她继续道:“我不明白……当然也不接受,为什么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不论是喜爱我的、还是我喜爱的,总要背弃我、离开我呢?我爹娘如此,我救过的竹马也如此、卫瑎那个贱人更是,他还想利用我。而明胥……”
瞥了一眼了空,想到这人也姓明,虞惊霜抿了下唇,倒也没说出“蠢货”两个字,只是道:“明胥也好不到哪里去,别人三言两语,他自己就心思飞走了,我与他之间的那点怨虽然大多是误会,但当初即使与他成了婚,大概也不会长久。”
她叹了口气:“接连遇到了那么多糟心的男人和烂事,好不容易再次觉得一个人挺有意思,带回来养一养感情也不错,结果他也死了……小兔崽子,死得还那么惨烈,为我赔上了一条命,却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唯一的宝贝花种给了我,也是个破烂玩意儿,我种了八九年也不见它开花。”
虞惊霜无奈地扯了扯唇角,道:“所以啊,当时我从雪山回来,是真觉得万念俱灰了。贼老天既然非要摧毁我爱的、爱我的,让我吃这么一遭苦,那就随便吧……只是,彻底放弃之前,我又想起来,他当年死掉的时候那么突然,我还没有好t好和他道个别……他唱给我的歌谣,我还没和他说我终于听懂了呢。”
“和你要那支香,只是因为我听说‘一梦黄粱’能沟通阴阳,见到想见的人,我想与他认真告个别,再取一个好名字。听说,如果人到了阎罗殿,名册上的名字不好听的话,是会被小鬼们笑话的,他心性单纯率真,我怕他因为名字而难过,以为我是逗弄他玩才取这么潦草的名。”
了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虞惊霜抹了把眼角,笑着骂:“你用那么恶心的眼神看我干嘛?我还从来不需要别人可怜我呢。更何况,早过去了的事情……我也就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死在我怀里,才那么触动的,至于后来……”她昂起头挑了挑眉道:“后来我亲手杀掉的人也多得不可计数了。”
了空垂眸,看着桌上早已凉透的茶,他也说不上来此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只是觉得莫名其妙的难受。
从前他与虞惊霜半敌半友,两人也有过几分情谊在。后来二皇子兵败,登基的明衡看他这个“余孽”不顺眼,而虞惊霜救下并养大了的明丰讨厌他,他自己又背负着“弑母”的心魔,他能有什么办法?
只好舍弃了“明骁”这个名字,丢下皇子身份代表的富贵权势,退避山林,做个和尚,吃斋念佛、闲暇时钻研一些医书,清心寡欲。
了空想,也许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怨怪虞惊霜的吧,怨她能对那么多人和事释怀,却不肯挽留自己一次,也怨怪自己胆怯,宁愿做“旧友”,不敢将懵懵懂懂、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说出口。
不过,幸好当时忍住了,没有说出口,否则,今日听到这些往事,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是微微触动,不至于心起惊澜,失态失措。
了空指腹沿着茶盏一圈圈摩挲,心念微微起伏,没教虞惊霜看出不对劲来,只是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道:“原来是这样啊……”
他又鬼使神差地问:“那你说的那个……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虞惊霜想了想,眉开眼笑道:“他啊,他是个很可爱、很笨拙的人,像个小狗似得。他长得不算好看,性子也傻乎乎的,只是待人恨真诚,很难说我到底爱过他没有,或许只是绝境中的几分心动和喜欢吧……毕竟才几天呐,那时候,距离明胥伤透我的心也才一年多呢。”
她叹了口气:“可是他死了。人死如灯灭,那道痕迹倒是留在我心底很久。”
了空笑了起来:“听你所描述的,这人和你那白眼狼竹马有些像……那话本子我闲暇时翻看过,什么都没记住,倒是只记住了他,不似卫瑎那么凉薄傲慢,也不像明胥那么呆。”
虞惊霜瞪大了眼睛,失笑道:“什么?他俩像?哈哈哈哈哈天呐了空,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太离谱了,这两人就是天差地别好吧。”
了空一赧,他摇了摇头,像是要把奇怪的想法甩出脑海,只是无奈地淡淡道:“唉……不知怎的,听你讲起这人,我总是想起话本儿里描述的你那竹马,或许是我糊涂了,觉得讲起他俩,性子上都给我一种相似的感觉。”
虞惊霜撇了撇嘴,打趣道:“你肯定是总卜卦、算命,又老是鼓捣你那些药啊、香啊的,才会把这两个风牛马不相及的人联系在一起。”
说到这儿,她与了空一同,不知为何笑了起来,笑过后,又陷入了淡淡的惆怅里。
了空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最后一个问题,点燃一梦黄粱后,你见到他了吗?”
那传说中无比糜烂、绮丽、动人心魄的幻香,真的能制造出无与伦比的幻梦,让人足以为虚幻的东西如痴如醉、魂牵梦萦吗?
虞惊霜点了点头:“见到了,见到了我幻想中的他,还见到了我意想不到的人们。”
“人们?”了空疑惑。
“对。”虞惊霜道:“我爹、我娘、主母、卫瑎、明胥……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在我的梦里出来逛了一圈儿,喔,还有你刚才提起的兰乘渊,他也在。总而言之,就是我爱过的、恨过的人们。”
虞惊霜说到这儿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摊了摊手道:“在梦里我气疯了,把辜负过我的人们都骂了个狗血淋头,当年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我得忍让、退避,在梦里就无所顾忌了,对吧?更何况我想见的是小狗,这些人闯进来算怎么回事?”
“然后,骂战最酣畅淋漓的时候,小狗出现了,我那时慢慢平静了下来,反应过来那仅仅是一个梦了……小狗安慰了我,我们交谈了很久,送他离开后,我的梦就醒了。”
“我知道,那些人出现,是因为我下意识中的愤恨和不甘心,那些念头让我差点崩溃,不断地追着我说‘我不配’。一梦黄粱能让人看到心里最深的欲望,而我最深的欲望……在小狗出现的那一刻,我便明白了,大概……我最想要的是释怀和解脱、原谅我自己。”
虞惊霜与了空对视,她道:“我想,我没有被一梦黄粱勾去了心神、没有对其上瘾,大概就是因为我的欲望在醒来的那一刻就得到了满足吧。”
了空怔然,半晌过后,他长长出了口气,无奈地笑了:“你……你这,唉,惊霜……你这回答,真叫我不知怎么才好了。”
虞惊霜朝他挑了挑眉:“反正我说的都是事实,一星半点儿都没有掺假喔。”
了空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茶已见底,他默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道:“就这样吧……明丰他快要回来了吧,他不喜欢看到我,我便也不留在这儿平白惹人烦了,明胥那边我还得再走一趟。”
虞惊霜也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没有再留,只是眼疾手快,赶在人出门前打包了几份点心、顺手拎了一坛酒,强行塞到了了空手中:“拿着拿着,这可是我和酒肆的店家订了好久才买到手的,别管你的什么‘戒酒戒荤腥’了,这种好东西你一定得尝一尝!”
了空低头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东西,不知是第几次无奈地想要叹气,只是看见虞惊霜因得意而亮晶晶的眼神,他脸上神色柔和了些许,道:“好。”
转身走了两步,他突然又回身,声音温和:“惊霜,你在雪山里遇到的那个……人,如果他当初能活下来,见识更多的东西……我是说,你觉得他会和你从前的那三个未婚夫一样离你而去吗?”
虞惊霜一愣,很快,她粲然一笑:“当然不会。”她说:“我的小狗很纯粹天真,他虽然懵懂,心智有缺,但明白基本的事理。欺瞒、背弃、利用、逃避……这些事情他不会做。”
了空闻言,神情有一瞬间飞快地闪过黯然,但很快,他又扬起一张温和的脸,道:“那就好,我只心中的疑惑今日才总算解开了,谢谢你,惊霜。”
他挥了挥手手,转身拎着酒坛,脚步不徐不疾地离开了,身影渐渐走向巷尾尽头的一树重重花影中,很快就凝成了一个模糊的点,消散在暮春的风里。
风过,片片落英卷着浅淡的香气,同样落在了树后的潜鱼身上,掉落了他一头一脸,极薄极轻盈的一小片落在潜鱼的眼睫上,他一眨,像一滴眼泪掉下。
了空与虞惊霜的对话他全部听在耳中。
她的爱、对小狗的信赖与依恋是那么明显,除了她自己,恐怕所有人都能听出来,可潜鱼却丝毫不感到有多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