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潜鱼
虞惊霜垂眸,目光在手中名册上静t静地停留了一会儿,良久,才将名册合上,丢回给阁主,道:“……算了,你将这人的名字从虹阁内去除掉吧,他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阁主闻言一急:“啊……可是,可是按照规矩,从来没有人……”
虞惊霜打断了他的话,揉了揉皱着的眉头,道:“我和他有几分旧交情在,这几年他为我做事也称得上尽心尽力……照规矩来,除名要付出多少代价,你找小杏去,从我的私库里折现算了。”
阁主本来心有愤愤,闻言双眼一亮,立时眉开眼笑,叠声道:“诶好好好,既然这样,那属下就不客气了!一定按您的吩咐来!”
他喜笑颜开,甚至想当场就掏出笔来,当着虞惊霜的面将名册上潜鱼的名字划掉,而虞惊霜一眼瞧见纸上那两个端正的小字,熟悉得与自己的字迹有七分像,她就忍不住深深地吸气、叹气——
“滚滚滚,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赶紧走!”
她挥手将阁主赶开,那人也不恼,喜滋滋地就捧着名册告退,只是临走前,他突然又慢了几步,回头来犹犹豫豫地对虞惊霜道:“虞娘子,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既然你与他是故交,想必也应该与您说一声的……”
他叹了口气:“他啊,当初来的时候就身负重伤了,这两年里能活着也只是强撑罢了,如今他不见了踪影,大概是承受不住体内的蛊毒,死在不知何处了……虹阁从来没有给人收尸的习惯,但他当初为我们卖命,却什么都没要,我心里总觉得亏欠他几分,虞娘子,若你这里还有他的遗物,就让虹阁为他立个衣冠冢吧。”
说完这些话,阁主便带上了门,悄悄离开了。
虞惊霜顿了一会儿才起身,在小院里向四下看了一圈,墙角的玉兰树静悄悄的立着,几株枝叶伸出了墙头,繁多的叶子乱糟糟地堆着,瞧着让人心烦。
虞惊霜盯着那玉兰,迟疑地想:去年……去年玉兰的长势也这么乱吗?
哦,去年,去年是潜鱼提前拿了剪子,将多余的枝叶修剪掉了。
她走向潜鱼曾住过的屋子,推门一瞧,满屋空落落的,大概就是那一日后,他曾悄悄地过来将自己的物件都取走了……尽管本来这里就没有留下他太多的东西。
虞惊霜反手带上门,眼神突然落到了屋檐下廊柱旁,那里齐齐整整放着两小坛酒,挨在一起,端端正正,与她曾经喝的“酒肆伙计专酿的药酒”一模一样。
自从识破揭穿潜鱼的面目,他狼狈逃走了,从前每隔两日就送来一坛的酒就再也没动静了……如此看来,酒肆的伙计送酒是假,他自己背地里偷偷酿酒送来讨好她才是真。
虞惊霜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弯腰、蹲下身,将那两坛酒拎了起来,指腹在粗糙的坛口摸了一圈,轻轻揭开了其上的封口,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酒香缓缓飘了出来,虞惊霜给自己倒了一杯,就着桌上的青果子一口接一口的喝了起来。
酸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流连,她突然想起了曾经很久远的日子,也是这样的暮春时节,日光淡淡的,微风轻又暖,那时候她和兰乘渊都才十一、二岁,午后从书堂回来,她偷懒不想写夫子留下的十张字帖,就威胁恐吓兰乘渊“帮”她,他乖乖听话,临摹着两人不同的字迹。
内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檐下风铃的声音,而前院热闹非凡,父亲官升一级,众同僚上门道喜,宴席上吹拉弹唱、歌舞升平,热热闹闹。
虞惊霜偷溜过去,顺了糕点和青果回来,一并还趁侍女不注意,偷拿了一盏清酒,打算偷偷摸摸地尝一尝,她躺在小塌上,砸吧砸吧嘴将酒液舔干净,只觉得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清甜、香醇又凉丝丝的好东西——一盏喝完,她还意犹未尽,只是不敢再去偷酒了,生怕被古板的父亲发现,又要被打一顿板子。
伏在桌案上为她写那十张字帖的兰乘渊闻言,自告奋勇为她去偷,他那时候信誓旦旦,只说自己个头小,不会引人注意——然而刚摸到酒壶,就被人当场抓获,后果当然是狠狠挨了一顿家法。
虞惊霜深夜溜去看他,瞧见他被板子打得红肿的手心愧疚不已,兰乘渊还反过来安慰她,虞惊霜至今还能想起,黑黢黢的夜里,他们两人怕将嬷嬷引来,连灯都不敢点,可兰乘渊的眼神却比烛火、比明月都要更亮晶晶的。
他说,“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他还笑眯眯地承诺:“小姐,今日那酒我尝过了,也没好到哪里去……若你想喝,等我长大了,为你去寻一道世上第一的美酒方子,我酿给你喝!”
口中的酒液将凛冽与醇厚完美交融,带着恰到好处的甘甜,入口是无尽的绵柔,唇齿留香,倒确实称得上一句“世上第一”的美酒。
虞惊霜仰头将最后一口酒咽入喉中,朦胧的醉意袭来,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京畿城北,一处偏僻的小屋内,潜鱼似有所感,猛地自梦中惊醒,耳边似乎还悠悠回旋着虞惊霜的叹气声,他额头上爬满了冷汗,手指轻轻颤抖着。
那一日在院落外仓皇逃走后,他就一直窝在这个小小的地方,他是再也不敢去找虞惊霜了,生怕又从她口中听到那些让他心碎万分的话语、更怕她眼中流露出的嫌恶和生疏。
想到那天,在院落外亲耳听到惊霜说起“小狗”时那怀念又亲昵的语气,潜鱼的眼神又灰暗了一瞬,他动了动身,却突然牵扯到腹部的伤口,撕裂的痛感瞬间窜上脑海,炸开了剧痛,潜鱼闷哼了一声,一瞬间脸色都痛得都有些扭曲。
他低头看了看腹部,丝丝缕缕的血痕从布条处又洇开来,瞧着触目惊心,他却面不改色,神色如常地伸手——
抓住已经□□涸的血迹黏住的布条,他反方向地揭开。碎裂开来、边缘泛白的伤口再一次被他毫不怜惜的手法撕裂,汩汩的血珠涌了出来。潜鱼将大团大团沾满血的布条拢在一起,随意丢到了一旁,在裸露的伤口处又洒上了药粉。
他动作粗暴,只求简单止住血,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痛,甚至还带着一丝自暴自弃的自虐。
不能继续留在惊霜身边,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又该做什么,说是万念俱灰也不为过——只是在浑浑噩噩之际,潜鱼还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一直躲在暗处,犹如魂灵般纠缠着的林啸!
上次他就是被林啸偷袭才身受重伤,躲在这里修养疗伤,虽然林啸也没落着好处,被他差点一刀挑出心脏,可一想到这个老东西竟然出现在惊霜院落的周围……
潜鱼就深深地颤栗,恨不能伤口立时就能长好,他要去寻林啸,将其千刀万剐、让他再也不能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接近惊霜!
他脑海中萦绕着千百个念头,心中的焦急、仇恨、怨怼交织在一起,令他手中动作不自觉的加大,腹部那道狰狞巨大的伤疤霎时间又撕裂开来,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弥漫在屋内。
正在这时,潜鱼的眼眸微微一动,顺着屋外细微的动静抬眼望去——“吱呀”,门开了,一张他无比熟悉、昳丽阴狠的脸从门外幽幽地浮现,瘦削而高挑的身影伴随着令人作呕的声音,同时显露在潜鱼眼前。
“……卫瑎。”
他嘶哑着声音,喃喃低语,这个人连带着名字都令他无比厌恶,从前他顾及惊霜发现自己就是兰乘渊,下手时不敢太重,怕留下痕迹,没想到却叫这人捡回了一条命……后来果真也是他,害得自己在惊霜面前暴露!
现在他竟然还敢现身?!
潜鱼的眼中流露出一股杀意,他死死地盯着卫瑎,伸手握住了刀柄。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卫瑎又何尝不是对眼前人充满了嫉恨之情——从前在上燕时,他就瞧不起所有身份比他低贱的人,尤其是兰乘渊,区区一个逃出来的奴隶,竟然也妄想平步青云!
后来与虞惊霜相识、相恋,他不知不觉间被虞惊霜所吸引,对兰乘渊,就更是从之前的鄙夷,转化为了深深地忌惮和嫉恨!
他嫉妒兰乘渊竟然能与霜霜有一段青梅竹马的情谊,又恨兰乘渊即使是做了对不起霜霜的事,但却又能在霜霜心里留下那样深刻的一道印记——每每想到心上人与他差点成婚、生子,卫瑎就恨之入骨、思之发狂!
而即使是如今,同样都是辜负过惊霜、同样都受了莫大的苦楚与折磨,可凭什么,还是兰乘渊先一步到了霜霜身边、陪伴在她身侧、能与她日夜朝夕相伴?!
这个贱人!
若不是他抢了自己的位置,现在能与惊霜重归于好、破镜重圆的就是他卫瑎——
卫瑎不肯承认,可看着t兰乘渊的脸、脑海中浮现出这几日他悄悄跟踪、手下们也从各处搜集来的情报,桩桩件件点点滴滴,都昭示着兰乘渊化名为潜鱼,埋伏在虞惊霜周围当个侍卫时的日子有多么美妙!
他咬牙切齿地承认,他就是嫉妒兰乘渊!这个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