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会说话了,但毕竟脑子不清楚,大多数时候言辞仍颠三倒四、令人不明所以。
不过,倒也不失一种天真纯稚。
虞惊霜收了那马腿,给了小狗一个赞赏的眼神,满意道:“今天给你加餐。”
……
与大梁军队汇合后,蒋老将军决定暂时停留此处,做些休整,所以虞惊霜难得过了一段较为轻松的时日。
她每日只需同小狗一起晾晒马肉干、偶尔起了兴致给小狗缝补一下衣衫,要不就是带着小狗一起,策马到营地周围捕捉小野兔。
这一日,虞惊霜刚打算将自己昨夜晾着的肉干翻个面,一掀帘子,正好与一位军士打了个照面。
“虞娘子,主帅有请。”来人抱拳,恭恭敬敬地来请她。
虞惊霜心中微微一沉。她知道这支军队的主帅,蒋穆,他是皇后的父亲——也是过去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
之前皇后力排众议,要收虞惊霜做她宫中的女官时,这位将军就极力反对,多次上奏,言辞中颇有不满。
当时虞惊霜身份确实尴尬,蒋担心她会给皇后带来麻烦、惹梁皇疑心病发作,影响日后小太子即位,便急于和她拉开距离。
他劝说皇后无功而返后,每每见了虞惊霜,总冷着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蒋老将军年少成名,威名远扬,性子冷肃,沉下脸来能将小儿吓哭。
故而虞惊霜虽然理解他,却也怵他的暴脾气,非必要并不愿意与他相见,在军营这些天,她一一拜访了其他将帅,却总有意无意跳过了这位老将军。
如今他亲自遣人来请,虞惊霜也就不能再装傻,非得亲自去见他一次了。
蒋老将军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虞娘子,是吧?我听别人都这样叫你。”
他叹气:“之前,确实是我看走眼了。昭昭自小聪慧,与我们蒋家的大老粗们都不同,她看中的人,果然不简单。”
他戎马半生,自负精通兵事,没想到临老这一仗,却被内外夹击,险些困死在这十万雪山中,最后还要靠之前瞧不起的上燕人救的。
他感慨地说:“想不到上燕人也不全都是懦夫……若非没有你敢于来传信,恐怕我军数万弟兄,不久的将来又要重蹈洧盘之战覆辙。你一个姑娘家,竟有这般勇气,老夫是真的要对你改观了。”
他如何看待自己,对于虞惊霜倒是并没有太多影响,她是受了皇后蒋昭的恩情,才肯豁出命来。
况且,只要上燕与大梁盟友关系一日破裂,她便一日不得大梁武将待见。
而单论传信这件功劳,等走出雪山日后在庆功也不晚,恐怕并不是蒋老将军专门叫她前来此处的目的。
果然,稍作迟疑后,蒋老将军摸着胡子,试探着开口:“惊霜小友,你是否知道……与你同来的那个少年底细?”
虞惊霜抬眼,缓缓道:“我并不清楚……他只是我路途上顺手捡到的人。”
蒋老将军略松了口气,他微点着头,道:“那就是了,我猜你也不知道。”
他如释重负:“既然只是捡来的,想必情感并不深重,这样也好,寻个时日将他尽早赶走吧,至少也不能留在你身边了。”
随着他这句话,虞惊霜的眉头立时皱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没有在这老狐狸面前流露半分,她顿了一下,沉静地问:“为什么?”
蒋老将军不甚在意道:“他的身份存疑,我不能冒险,留在军中,他会害死我们的。”
虞惊霜只觉得好笑,小狗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头脑还不清楚,甚至前几日才刚刚学会了说话,他能害谁?
蒋老将军见她沉默,也察觉到了自己刚才的语气太过强硬,不由得缓和了些,主动解释道:
“不是老夫针对他一个少年人……你是上燕人,想必并不清楚当年‘寿王案’之惨烈,被诛九族的不计其数,刑场的血至今仍未清洗干净,你本就身份尴尬,尽量别卷入与它沾边的事中。”
寿王……虞惊霜口中咀嚼这个名字,陷入了沉默。
当年明胥曾与她提到过,自小非常宠爱他、进宫总爱给他带糖葫芦的兄长,封号正是寿王。
可也就是这位笑意盈盈、温和雅正的兄长,最后利用了明胥的信任,哄骗他亲手将毒汤端给了他的母妃和先帝,害死了明胥生母、也害得明胥命悬一线、险成废人。
蒋老将军深深地看了虞惊霜一眼,微微叹气:“这是后来粉饰过、掩盖过的事了。”
随着他的讲述,一段陈年往事也缓缓在虞惊霜面前展开。
正兴五年,一个猎户于雪天迷路,误入一处山谷,山谷的村落里居住着数百来人,他们热情地款待了猎户,邀他暂住在于此。
在这些日子里,猎户无意中发现,谷中长着一种奇特的花。
村落里的人们将这种花采摘晒干,研磨成粉加入汤药中,竟能缓释疼痛、愉悦心情,使久病卧床的人面色红润、健步如飞。
这等奇花使猎户讶异,他偷偷采摘了数朵,带出了谷外。
奇花的疗效实在显著,一时之间,天下的药材商、医者都络绎不绝地拜访谷中村落,希望能带走更多花儿的种子。
然而,谷中之人却坚决拒绝了所有人的请求。
原来,这谷中人都是一个没落小族——沉光族的后裔,在祖先留下的族志中,这种花名为“沉光”,是一种魔花,虽然疗效奇异,但用量稍有不慎,便能使人疯癫,神智全无,浑噩度日。
为了不使悲剧上演,族人们谨遵先祖遗志,一直留在谷中,守着着魔花生长,不使它任意泛滥,毒害世人。
于是,众多慕名而来的人只好悻悻而归,沉光花这般奇异的植株,也渐渐留存人们口中,山谷也恢复了平静。
然而,正兴十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于夜间悄然燃起,顷刻间将山谷村落烧成了一片灰烬,连同那些花株一起,被埋在了灰烬下。
虞惊霜默然,沉吟道:“这么巧?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
蒋老将军叹气,点点头:“不错,一切巧合背后,都是人为罢了。”
原来,当年沉光花刚出现在世人面前时,人们口耳相传,称其能治愈百病。正在游历天下、为病重的王妃寻药的寿王,便第一时间重金购来了这花。
适逢神医谷谷主也在此处,受寿王所托,他将这花入了药给王妃服下,可王妃早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即使服用了花,也于事无济,很快便撒手人寰。
然而,沉光花虽不能治愈重病,但神医谷主却无意中发现了它的另一层功效——
将此花蒸煮晾干后,制作成香料,竟然可以致幻。
若是点燃此香,一旁再有人辅以乐声、言语的引导,便有编织梦境般的作用,可以令吸食之人昏昏欲睡,如梦似醒间,飘飘欲仙。
寿王听闻后,不顾神医谷主阻拦,体验了一支沉光花制成的香,从此之后,难以自拔。
他派人前去山谷中偷盗、抢夺了许多沉光花,制成香后不光自己吸食,还秘密兜售给各世家权贵,大肆敛财,还为其取了一个文雅的名字——一梦黄粱。
凭借着“一梦黄粱”,寿王迅速积累了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和无数贵胄权臣,毕竟只要吸食过这种幻香的人,都再也不能忘却那种美妙的滋味——
人人都有欲念和求之不得,只有凭借“一梦黄粱”,才能在梦中暂得满足。
也许寿王最初只是想借这种香慰藉亡妻之痛,因此仍然手下留情。
然而,正如沉光一族的族志中记载所言,沉光花是一种魔花,它能令人癫狂、疯魔、不成人性。
原本温和端方、君子如玉的寿王,性情慢慢变得阴鸷暴戾,不知名的欲念在他心中疯长,吞噬了他的良善。
而随着吸食一梦黄粱越来越久,它的入梦功效也就愈发变淡,仅仅凭借那些从谷中偷来的沉光花制成的香,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寿王。
况且,之前的一梦黄粱吸引来的显贵们,已经不满足于寿王独自把持着这些幻香,他们开始有了异心,想要得到更多的香……甚至说,他们想自己制作。
寿王渐渐控制不住他手中因一梦黄粱而来的庞杂关系网。
就在这时候,一t直秘密监视着沉光一族的暗卫向他禀报了一条消息:
比起沉光花来说,更完美的制香原料找到了——
沉光族人长居谷底,饮食住行受沉光花影响,深入骨髓,因而鲜血、毛发、骨肉甚至气息都能致幻,效果比新生的沉光花株更为显著。
此消息被寿王得知后,他欣喜若狂,没有丝毫犹豫,就下达了猎杀沉光一族的命令。
他派出暗卫放了一把大火,趁乱将山谷中所有人尽数抓走,关入了王府地牢,日夜取血。
而因取血虚弱致死的沉光族人尸首也不能浪费,被寿王亲手削骨割肉,研磨成泥,制成幻香“一梦黄粱”供众权贵吸食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