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的父亲与母亲都很蠢钝,一个死于浅薄的高傲和自尊,一个死于毫无责任感的爱情……他们二人根本不值得我出剑。
我的剑,是为了剑派、为了南地芸芸百姓、为我之道而修,不应为这样荒唐的缘由而沾血。”
“可是,我将这样的想法说与别人,师父和其他人,却都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吗?我不知道。”
裴欲雪的语气中带了一丝困惑,顿了一下她接着道:“所以这次下山,我就是要来见见所谓仇人的面容,但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与他决一死战、斩杀他的想法。”
荒原上极为寂静,只有风声和马蹄哒哒声在二人之间回荡。
虞惊霜若有所思。
良久,她轻声道:“确实……绝知此事要躬行。到底对与错,得用自己的眼睛和双耳去体会。”
听闻这话,裴欲雪抬头看她,抿唇道:“是啊,那几日我见到了他,观察了好久。他……不算一个好人,也不算一个坏人,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普通人。”
她沉默良久,没有再说话。
然而此时此刻,虞惊霜却宛若心有灵犀般,知晓她话中未尽的意思。
但她也没有点破,只是轻轻点着头,感慨道:“芸芸众生不都是普通人吗?生来死去,没什么人特殊,全看你自己眼中如何看、心中如何想。”
裴欲雪默然,怔怔道:“一念之间……”
以我心,明我理。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脑海中蹦出这句话时,霎时间,似有清风一缕迎面吹来,她只觉得天朗气清、通心明达,往日烦忧郁闷之事,顿时如拨云见日般、烟消云散。
裴欲雪眼神发亮,转头望向虞惊霜,越看越觉得此人极好!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自心间钻出,裴欲雪不懂,只不知为何,她很想与虞惊霜多说几句话、多了解一些。
在此刻,她甚至有点小小的懊恼:为何当初在雪山脚下刚见到虞惊霜时,还要赶人家走、而这一路上自己也大多沉默寡言、没多聊几句呢?
不过幸好,这时候再结交这位友人也不算太晚。
往日里,她觉得只有南地百姓经受雪山冷冽磨砺,才可称得上一句心性淳朴,外来人——尤其京畿的人,从来都俗不可耐。
而今瞧着虞惊霜,裴欲雪暗自想:或许她应该收回原先的观念。
“京畿是个什么地方,很好玩吗?”想着多讲一些话,裴欲雪找了个话头,随意地问虞惊霜。
还不等虞惊霜回答,她又自言自语地开口:“我有个师弟,他也是自京畿来的,只是……他不似你有趣。”
裴欲雪这样说,还真叫虞惊霜惊讶了一下。
她笑弯了眼睛,道:“有趣?没想到啊,有朝一日我竟然能够在你口中,听到这样好的评价。”
裴欲雪扭头看她,似乎有些不高兴了:“难道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冷硬、不会说好话的人吗?”
她问得真情实感,虞惊霜瞪大眼睛,反问回去:“……难道你真的以为自己是个柔软心肠、嘴不毒辣的人?”
她这两句反问一说出来,裴欲雪的脸色立刻冷了下去。
见状,虞惊霜哈哈大笑,此刻她才知道自己又被虞惊霜给哄了,脸颊不由得染上一层薄红。
见人真的有点儿羞了,虞惊霜见好就收,转移话题:“咳咳……不说这个了。说说你们剑派吧,里面从京畿过去的人多吗?”
裴欲雪想了想道:“不多,只有我小师弟一个。”
虞惊霜好奇:“师弟?你这个师弟……嗯,莫不成与你性情相仿,你才说他无趣?”
听到这种问话,裴欲雪慢慢皱起了眉头,迟疑着:“他的性情与我并不相仿。实际上,我觉得他更像小孩子。”
小孩儿?
虞惊霜好奇,裴欲雪点头:“对……虽然他总自小跟着我,稍长大些时也说过什么心悦、欢喜之类的话,然而,我却认为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就像一个小孩子,别人说喜欢什么,他就跟着喜欢。”
说着说着,她好像有些生气:“我这个师弟,总是这也想要、那也想要,然而犹犹豫豫,最终只能落得两手空空,什么都抓不住。”
“其实,我不觉得他喜欢我,而我也不喜欢她……可是他要留在山上,我觉得他也应该留在山上。”
最后这一句话裴雨雪说得很坚定,可是虞惊霜却有点儿被她绕糊涂了——
什么叫“他要留在山上、你觉得他也应该留在山上?”她摸着后脑,疑惑地问。
裴欲雪斜了她一眼,本不想解释,可鬼使神差般,她还是开了口:“有一些事,我自认为我们该做。就像我应该留在剑派做掌门、应该去放过那与我父亲决斗之人,不再复仇、应该将那裴家剑谱拿回。”
“而师弟他……也自有他应该做的事,未完成前,谁都不能来妄加干涉、谁也不能劝他放弃,他自己本人都不可以!”
裴欲雪斩钉截铁地说完时,才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这番话不为常人所能理解。
她有些讷讷地看向虞惊霜,担心她像从前师父、师弟那样用奇怪的眼神看自己。
然而,虞惊霜只是若有所思,轻轻点头,脸上笑意未减半分,裴欲雪提起来的心骤然落回了胸膛。
实际上,她一开口解释,虞惊霜便立时明白了裴欲雪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着她,直到这时候虞惊霜才发觉,初见到裴欲雪时,她身上到底是哪里让人觉得熟悉又亲近——
就是这非要按自己那一套逻辑行走世间的劲头、就是这股心气儿和感觉,与虞惊霜本人简直一模一样!
这次来南地,还真叫自己结识到心意相通的挚友了,这是什么奇妙的缘分啊!
此刻,圆月高升,碎银般的光辉洒向广阔旷野。
漫天星辰升至两人头顶,裴欲雪抬头望望天,道:
“雪原晴空,星月同天,这是一个吉兆,你一定会有好运气,找到你想找寻的那个人。”
虞惊霜一怔,粲然一笑:“那就借我们裴掌门吉言了。”
……
天色擦亮,两人策马赶路。
一路上,虞惊霜都在想,若是在剑派中寻到明胥了,她该如何讲才能够劝他随自己一起回京畿。
若是没找到,她应当立即去医派……无论如何也要将信件递出去,否则再晚,就来不及了!
也不知道小太子明衡独自一人在京畿,能否控制住局势……
她心中有事,所以一直都没有察觉到,这一路上裴欲雪看她好几眼。
直到深更半夜,两人才到了剑派山脚之下。
思及此时更深露重,人们大多早已酣睡,虞惊霜便打算明日一早再随裴欲雪上山,不好叨扰村民,她们便随意找了块可以遮蔽霜雪的大石头,准备将就一下。
许是马上就能进入剑派,两人心情都比较放松,便开始闲聊。
聊着聊着,裴欲雪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是因何事、想来见剑派寻人,谁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呢?”
这时候虞惊霜也不瞒她了,直接道:“我寻的人,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瑜王明胥。他年幼时被老神医收为徒弟,带上雪山救治,后来下山,时逢我来到大梁和亲,我们二人便定下了婚约。”
听到这里,裴欲雪脸色忽地变了。
然而,在夜色的遮盖下,虞惊霜并没有发觉身边人的神色变化。
她语气轻松地调侃:“你肯定也好奇吧,为何与我有了婚约、此刻我却要独自来雪山里找他……嘿嘿,这事儿说来也俗套,我把它写进话本子里想卖,别人都还说太俗了,不收这种。我猜你在雪山上没什么消遣可言吧,今儿个我就给你讲讲这故事——”
她兴致勃勃,当即开讲:“明胥心中有个白月光,是他的小师姐。几年前呢,那个小师姐遇难,向他修书一封求助,正巧,那几日是我们刚要过明面儿订婚的日子……我见他焦急万分、心中分明是放不下小师姐嘛,便主动放他离开了京畿,我俩的婚约也就此退了。”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当时我还放狠话来着,让他滚远点儿,最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现在我得扶持一个没啥根基的小孩儿夺嫡,确实是手里没人了,急需他回去充门面……
唉,也不知道明胥那小师姐是个什么性子,能不能把人借给我用几天,毕竟他俩浓情蜜意,大概都成婚了吧,说不准孩子都有了,哎呀!想想都尴尬!”
虞惊霜拍着大腿、笑呵呵地说完,却迟迟不听身边人有动静。
她疑惑回头:“诶,这故事咋样?你怎么都不说……”
话说一半,她顿住了。
裴欲雪抱着剑,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此时,虞惊霜就算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不对劲了,她迟疑:“你t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