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懂归懂,时过经年,李绍还是气不过。
虽然自那之后他也断了对虞惊霜那浅淡的几分心思,另娶佳人,但心里却也将明胥给暗暗记了一笔。
始终看不顺眼明胥,加之今日多喝了两杯,不知怎的,李绍看着席间的明胥,心头一股燥气便从胸膛中吐露出来。
他忍不住讥诮开口:“想当年,咱们一众人中,就属昭王殿下最早定下婚约,我爹娘天天耳提面命,让我向殿下学着点,早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现如今,我是妻儿牵绊,只能老老实实待在京中,而殿下却能潇洒度日、仗剑天涯,好不快活!真是风水轮流转,令我等羡慕啊!”
他一旁的同僚大着舌头,醉意熏熏地接话:“可不是,殿下无论什么时候都比我等更前一步……当初退婚也是,够决……决绝!
就是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虞娘子已是陛下心腹,美郎君在侧,位高权重。也不知晓昭王殿下他……他后悔与否……”
“咚……!”一声,那人一头栽倒在桌案上,彻底陷入了美梦中。
他昏睡得恰到好处,徒留明胥黑着一张脸,双手攥拳,关节泛白,仿佛竭力克制着情绪。
那人与李绍一唱一和时,明胥本来有时机将两人的话打断,也大可当众怒斥,将这两醉鬼赶出宴席。
然而,因为虞惊霜就在他对面坐着的缘故,明胥甚至不敢抬头与她对视。
他害怕虞惊霜脸上再度露出上次那般嘲讽的神情,也怕她怨恨自己,更怕的是,她对他已全然不在意、不介意。
无论是最初的温情、或是当年的背叛,无论爱与恨,明胥都只要她还在意就好——只要还在意,就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
然而往往他越是恐慌什么就越来什么。
早在方才,虞惊霜就已经听到席上有人提及那些年的旧事,说话的人谈及明胥,言语里略带几分轻慢。
其中的缘由无非就是明胥离开京畿多年,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是往昔只需露面,即便一言不发,也能让人争相恭维的地位了。
早年的明胥小有战功,又深得先帝宠爱,在京中可谓位高权重,无人敢轻易招惹。
但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曾与虞惊霜相依为命,两人感情深厚,自然对这个不甚熟悉、又抛弃过恩人的皇叔没什么好感而言。
加之这些年来京畿人人皆知,讨好皇帝再多,也不如让虞惊霜去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有用。
这些人未必是真的瞧不上明胥,不过是想通过暗地调侃明胥,在虞惊霜这里讨个好罢了。
李绍也未尝不是这般。
他目光挑衅地看向明胥,明胥的面色极为难看。
他身边端正坐着的裴欲雪瞧了一眼,轻轻嗤笑一声,明胥闻声望去,裴欲雪轻轻启唇,无声地说了句:活该。
明胥额头上顿时凸起了青筋。
注意到这边动静,场内原本喧嚷着祝酒、观舞的人们悄悄将目光移了过来。
酒意上头,这些人也没了平日的拘束,瞧见虞惊霜似乎不太生气,他们心里反倒更加兴奋:能光明正大看热闹的机会可不多,更何况——这还是近来京畿最热门的话本子里的一对主角!
说来也奇怪,自从陛下发现那些话本子在京畿几乎人手一本后,便以编造谣言的借口,下令禁止再编纂。
然而,上面禁令越严,下面就传得越厉害、越广泛……况且,陛下不让传,可作为话本儿里的当事人虞娘子,却出了名的大方潇洒。听说她屋内的那个侍女,每日也会读那些话本儿。
她都不介意诶!
是以,这股“歪风邪气”虽表面上被遏制了,实际的效果却大打折扣。贵妇人与小姐们私下里偷偷传阅不说,连当家的老爷公子们退了朝回府,也要拿来看上一二、聊上几页。
今日乍一见两主角都在场,话也被挑起来了,可是让他们面上不显,心里却激动坏了。
瞧着席间众人眉来眼去,一副偷偷摸摸看戏的模样,再一看李绍满脸谄媚地冲她笑,虞惊霜挑了挑了眉:
这一个个的凑上来挤兑明胥,怎么显得好像是她专门授意过、小肚鸡肠的呢?
不过……
话又说回来了,这种感觉还真挺爽的!
怪不得那些皇帝总说什么“君意不可测”,像这样什么都还没说呢,就有人主动来揣测你的心思、把你捧得高高的……滋味着实不错。
就是苦了明胥了,从小到大估计就没有被这么阴阳怪气过,今日猛地遭受这么一下,肯定受不了,按照往常他的性子,恐怕回府也要气恼郁闷好一阵子。
而这种场面虞惊霜在过去的八年间,也替他受过不少次了。
她将心比心想了一会儿,觉得这还谈不上是羞辱——顶多算一些玩笑话罢了。
明胥刚跑了的那几年里,她被当做玩笑还好一阵子呢,一个大男人,说几句又不会死。
这么想着,虞惊霜坦然地又给这尴尬、难堪的局面再添了一把火。
迎着所有人若有似无的目光,她笑眯眯开口:
“行了行了,明胥不善言辞,你们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话说,当年若不是他将剑鞘给我作信物,还慷慨地将王府库房赠出,我与陛下想要打赢那场仗,怕是得再难几倍。如今再说起,陛下还常常感念其功劳呢。”
说起这件事,氛围一滞,在场人望向明胥的神色又变了几变。
虞惊霜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多言,只是慢慢斟酒。
她与明胥八年未见,却也并不是从未联系过。
二皇子连同其母妃逼死先帝、发动叛乱的那一年,京畿的火光连烧了几个月,大小官员人人自危,一些世家大族只闭门不出,明摆着高高挂起、事不关己。
任何皇子的赢或败,也不能妨碍他们仍能高高地盘踞在大梁的国柱之上。
叛军与戍守京畿的禁卫军厮杀激烈、僵持不下,但虞惊霜知道,叛军势大,杀进京畿也是迟早的事,到时候,被围困住的明衡和她,必然是死路一条。
先帝的几个兄弟,大半都被当年搞出一梦黄粱的寿王毒死了,而寿王也在事情败露后一把火烧死在了行宫里,尸骨无存。
唯独剩下一个昭王明胥还活着,也远赴南地雪山,多年未见音讯。
但是,只要明胥愿意回来主持局面,看在他是两位夺嫡皇子叔父的份儿上,她与明衡,或许还能得一口喘息的机会。
然而,她拼了命,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出围困,折损了手下两个贤才,千里迢迢求到了南地,明胥竟连一点昔日情面都不给。
她用性命相托,只求来他遣人送的一柄剑鞘当做信物。
人不在,信物有什么用?
至多不过是能打开他的府邸大门,拿些他的财物,好让她与明衡灰溜溜逃出京畿后的日子里,不至于露宿乡野。
虞惊霜从来不怨恨明胥当年悔婚,最多只感叹时运不济,让她偏偏遇上几个不靠谱的男人,而老天爷又不靠谱的让她的命运,恰巧与那几次婚约牵绊在一起。
决定来到大梁做质子、
决定留在大梁受人白眼、
决定加入先皇后麾下,从小奴婢到女官再到军卫首屈一指的女统领、
决定在先皇后过世仍辅佐明衡、
决定陪他一起谋夺皇位……
桩桩件件,都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命运将她推给三个男人、推向他们背后的泥沼,她偏偏要自己从泥潭里走出来,走到自己的命运中去。
了空骂她冥顽不灵、不知悔改,脾气硬的像块石头。虞惊霜只笑笑不反驳——如果她真是一个可可怜怜的怨妇,恐怕早在当年被退第一桩婚约时,就羞愤得一头撞死了。
哪里还能有如今位高权重、谈话间定人生死的好光景?
只是,每每想起当年明胥的见死不救,虞惊霜与明衡一样,胸中就好像有一口郁气,始终让她二人睡不安宁。
白家背后的是二皇子旧部、二皇子旧部背后还隐约出现典国使节的身影,明胥又在这个时候回t京,虞惊霜不敢赌他到底和典国的势力有没有联系、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还是当年那个赤诚热烈的小王爷吗?
他会再一次背弃她、甚至走到她对立面去吗?
她真的不敢赌,所以明胥必须倒霉。
第52章 旧事重提
虞惊霜旧事重提,席间欢庆歌舞的气氛为之一沉。
在场众人几乎都经历过当年那场围困京畿的叛乱,更有甚者,其家眷亲属还死在了夺嫡纷争中。
尽管知道这不是明胥的过错,可是,总有那么几个念头会突然浮现:若是当年明胥能够随着虞惊霜回京,或许二皇子等人会有所收敛、不至于那么丧心病狂——
不仅打算逼死明衡,更是将京畿内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他的臣子们,杀得血流成河、人头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