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懂得了,与所爱之人分别时,不能不告而别、不能自以为是替人家选所谓更好的路、不能嘴硬说伤人的话也不能欺瞒……哦,他这也不算欺瞒,毕竟,埋骨在大梁最高的那座山上,也算是归隐山林。
而那样高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大梁的皇都,他提前选好的坟茔可以远远的望上惊霜一眼,潜鱼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了——虽然是死后,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平凡满足的日子呢?
可他预想好的平常日子,却一点点发生着变化——惊霜对他的态度,竟然慢慢柔软了。
她好像开始慢慢信任他,会和他说一些过去的事情,关于兰乘渊、关于卫瑎、关于明胥……甚至关于“小狗”,关于她在大梁玩弄权术、步步高升的那段日子,那些往事里的她,是与潜鱼记忆中天真率性的小青梅完全不一样的虞惊霜。
潜鱼惊惧、怀疑和惶恐,但又控制不住发自内心的欣喜而激动。
他错过惊霜太多太多时候,所以无比渴望更多了解她一分,无数次剧痛难捱的深夜他会想象——
假如当初他没有自以为是,轻视惊霜的脾性和爱,假如他可以在每一次惊霜遇难时都陪在她身边,哪怕是为她而死……那该会多好。
然而,他一面控制不住的喜悦,一面又常在欣喜中夹杂痛苦和自厌。
真不要脸!他唾弃自己。
今日你能留在惊霜身边做个默默无闻的侍卫,全是因为她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而已,而你在过去做过那样令人不齿的行为后,又怎么还能恬不知耻的、死皮赖脸的奢求她对你露出往日般的神色呢?
面对她毫不知情的笑眼,潜鱼啊潜鱼,还是该叫回你原本的名字——兰乘渊?
你还在期盼什么吗?
你还能期盼什么呢?
就像卫瑎说的那样,既然已经是贱种、血奴、狗杂种了,为什么就不能认命地死在那个地牢里呢?
与惊霜仓促的别离、你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怜和解释不清的误会嫌隙,就该是你这个负心汉一生的落笔注脚,以做你愚蠢懦弱的惩戒啊!
你咬碎牙齿,像死狗一般三番两次逃出去见惊霜,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后悔还是不甘心,你自己也分不清。
雪山上替惊霜挡下的那支毒箭,恰好让蛊虫死亡,当你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作为“小狗”的记忆时。
你是羡慕“小狗”能为她而死、得到她的爱?
还是痛苦于你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如“小狗”一般与惊霜回到从前……这么多年了,你能分得清吗?
痴心妄想。
你真恶心,你真可笑。
……
密室烛火昏暗,却仍然映得虞惊霜眼眸亮晶晶,她唇角弯弯,带着笑意回答潜鱼:“当然,我的小狗,我见到他了。”
潜鱼的面巾在斗笠的遮掩下轻轻颤了一下。
啊……果然。
你果然可笑又恶心。
巨大的作呕感在胸膛沸腾翻涌,他好想吐,因为自己恬不知耻的、脏污的那颗心。
他从未觉得自己有这么恶心,浑身上下每一寸发肤,都透露着恶心。
虞惊霜的声音将他从自厌中短暂的拉出来:“不过,除了他之外,在那幻梦中我还见到了许多人。”
“那些与我前半生的爱恨恩怨纠缠颇深的人们,他们有的负我,有的被我所负,爱怨憎恨别离,求不得放不下,我于那幻梦中一一体会过了。”
“本来我应该只会梦到小狗的,但我确实见到了更多故人。到最后香燃尽,大梦初醒,我才明了,或许这是冥冥天意。
小狗应该也希望我俩之间的相逢别离,能作为一个美好的结果,终结我往日的全部痛苦。从那次之后,我才真的放下,就像寿王当年称“一梦黄粱”——于幻梦中历红尘、渡己身。”
她的声音淡淡,潜鱼双目湿润。
他知道的,虞惊霜一直就是这样的奇女子,区区一梦黄粱的幻象,怎会让她沉溺?也只有她,能够在历经那么多苦难背叛后,解开枷锁、始终如一。
只是他们这些不识明珠光辉的人,才最愚钝。
一室寂静里,他说:“真好。”
真好,你没有被任何红尘俗物耽误,是我误你。
【作者有话说】
[可怜]
第55章 白府密事
他喃喃低语,虞惊霜并没有听清,她皱着眉头环顾密室,渐渐心里有了定夺。
既然白家人在府内藏着一梦黄粱,那他们大约是想要像当年寿王那样,悄悄下在酒水里,神不知鬼不觉地使众人对迷香上瘾……这几个月来,白府已然私下底办过不少宴席,想来受影响牵连的不下百人。
这其中有多少是已经深陷幻香,有多少尚不知情,又有多少“一梦黄粱”流入了官场民间……要查清楚可得费一番功夫。
沉思中,细碎的脚步声自头顶传来,虞惊霜抬头一瞧,心道糟了。
她顾不得多想,一把拉起潜鱼:“我们快走,上面来人了!”
两人疾步离开,不忘将密室木门又小心翼翼掩上,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在即将钻出假山石那条狭长的缝隙时,潜鱼侧耳听了听,拦住了虞惊霜步伐。
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向虞惊霜缓慢地摇摇头,示意她噤声。
虞惊霜心领神会,放轻脚步,两人侧着身,紧紧贴着假山石壁,借助凸起的石块将自己的身形掩藏,不到几个呼吸的功夫,密道山石被一把扭开,白嵘冲在最前面,领着数人一路奔向密室。
虞惊霜屏息凝神,看着那些牛高马大、目露凶光的黑衣人们一路径直冲向密室,完全忽略了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藏着的两个人。
趁着那一行人慌里慌张,只顾查看密室而没顾及到这条短短的密道之时,虞惊霜和潜鱼踮着脚,轻盈而迅速地溜之大吉。
白府的前院还隐隐约约传来歌舞击筑的声响,靡靡之音,好不欢乐。
而内院已然是闹翻了天,两人在假山石的莲池旁躲了一会儿,便已经看到几波护卫在来来回回地寻人。
“他们是真的很怕我发现他们的秘密啊……”虞惊霜轻声感叹。
当初解甲归田时,她曾和皇帝信誓旦旦地说,若她卸下军卫统领的担子,做回平头百姓,京中世家官员对她的提防心必然会降低,到时候办事也好、过日子也好定会更方便。
皇帝撇嘴说不可能,她还不信。
而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一番,虞惊霜自己都想不到白嵘竟然会那么忌惮她。
在宴席上百般防她,现如今又自乱阵脚。
一开始,白家呈给她的那壶酒根本就只是最寻常的梅花酒,只是后来阴差阳错,温过的酒液她嫌酸苦,便让小杏随手从旁边人桌上又拿了一壶——这一壶,恰好就添了“一梦黄粱”,才让她醉得那么快。
而她一离开前院,白嵘便想着冲来密室查看,慌里慌张一点儿定力都没有。
露出那么大的破绽不说,方才她行事那么鲁莽粗糙,他竟然也没发现半点不对劲……蠢得连她都有些可怜这孩子了。
就这种的,还想着效仿寿王、争一争从龙之功吗?真是太愚蠢了。
虞惊霜默默撇嘴,眼看着白嵘从假山石中出来,脸色阴沉地拎着那刚才被潜鱼打晕在密室的人,那人哭丧着脸,白嵘气急败坏,一眼瞧去就知道她和潜鱼根本没暴露。
放心地将证据握紧,虞惊霜牵住潜鱼的袖口,无声地指了指莲池下方,深吸一口气,她缓缓下沉,没入了池中,莲叶层层叠叠、繁杂交织,很快就掩盖了两人身形。
等护卫们走近莲池查看,便只能看见几圈浅浅的涟漪散开,一尾锦鲤轻巧地扭动,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
虞惊霜和潜鱼自莲池下互相联通的水道,一路游至耳边渐渐安静,再也听不见呼喊和脚步声的地方,“呼——”她从水中探出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扭头四下一张望t,她只见自己身处一方朴素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简陋的小院子里。
四周静悄悄的,高树枝叶未修,长得乱七八糟、遮天蔽日,青石板上长着厚厚的苔藓,整间院落暗沉沉的、灰扑扑的,像是荒废了许久。
“哗啦——”一声,潜鱼也从另一端浮出水面,他手撑着池壁,跃身上岸,虞惊霜跟着爬出水面,衣衫沾了水紧贴在身上,他一扭头,惊得脚一崴,差点儿又跌回水里去。
虞惊霜听见动静转头,正瞧见潜鱼动作扭扭捏捏、畏畏缩缩,唯一露出来的耳根红彤彤的,此刻正梗着脖子扭着脸不敢正眼看她。
二十七八岁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没经历过人事?
这么纯情干什么?
虞惊霜莫名其妙,又觉得有点好笑,她扯了扯湿透的衣衫,让布料不至于湿答答粘得皮肤难受,边拧干自己的衣袖,便思索一会儿该怎么自然地走出去。
虽说白嵘肯定怀疑闯进密室的人是她,但只要他没抓到现行,又没人看到自己的脸,虞惊霜就一点儿都不带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