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外吹来一阵风,有些迷眼睛。
温幸妤抬眼看薛见春,觉得眼睛被风吹得发酸。她复垂下眼睫,沉默了半晌,小声道:“他虽对我有情,但情这种东西,在他这样的人心中占不了几分的。他过去追求权势,后来夺取江山,现在又想拓展疆域。他要谋求很多很多的东西,在他心里,我根本算不了什么。”
“更何况,我出身乡野,他总是话里话外嫌弃我行为粗鄙。有时候吃顿饭,都能在饭后皱着眉说我不够文雅。有时候他问我画好不好看,说什么诗词有意境,我也听不懂,因为我不会诗词歌赋,顶多会认字写字。”
“他不会为我而改变的,他是皇帝,这世上所有人都低贱,所有人都会犯错,唯独他不会。”
许是醉了酒,许是积压了太多太多心事,温幸妤话变得格外多,絮絮叨叨把心里的话吐了个干净。
说完,她努力挤出一个笑,眼中却含/着苦涩的自嘲,随之仰头灌下一杯酒。
薛见春见状,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这两人间感情太复杂了,她弄不太懂,或许要问问明远,让他出出主意。
过了一会,宫人说时辰差不多了,薛见春只好咽下未尽的话,跟温幸妤告辞。
温幸妤将她送出去,看着碧荷色裙摆消失在一片浓绿中,缓缓收回视线。
宫人问她要不要回仁明殿,温幸妤摇了摇头,回了亭子。
她斜倚阑干,望着满池荷花摇曳,一个劲往口中灌酒。
一壶又一壶,眼前逐渐出现层层虚影,如同蒙了雾般,看不真切。
宫人见状,皱眉劝道:“娘*娘,别喝了,再喝陛下会怪罪。”
温幸妤瞥了她一眼,眸光醉醺醺的:“那便让他来怪罪我。”
宫人不敢再说什么,默默退到一边,使眼色让其他人去给陛下禀报。
温幸妤兀自灌酒,神情呆愣。
被带回宫后,她就彻底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皇宫那么大,宫墙那么高,层层守卫,她根本不可能跑得掉。
她努力压抑想要逃离的心,努力适应他的喜怒无常,努力适应无时无刻被人寸步不离监视。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只要乖乖听话不要激怒祝无执,就不会再受到折辱和惩罚。
可每每想到要被关死在宫里,和这样一个疯子相守一生,她就一阵恶寒。
薛见春说他会改,温幸妤却觉得根本不可能。向来只有别人向他俯首帖耳,卑躬屈膝。
亭外骤雨起,似琼珠乱洒,打遍新荷。
温幸妤头很晕,胃腹灼烧,斜飞入亭的雨很凉,她趴在阑干上,半支起来,探出半个身子,展开手心去接雨。
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栽入池塘。
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拉了回来,旋即是男人含怒的嗓音:“身为宫妃喝得烂醉如泥,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也不怕遭人耻笑。”
她回过头,醉意朦胧中,看到一抹赤色,有玉佩悬在那,晃晃悠悠,令人眼晕。
祝无执阴着张脸,见温幸妤缓缓抬眼,一双杏眸湿漉漉的,迷蒙地望着他。
温幸妤感觉天旋地转,眼晕得厉害,她歪歪斜斜坐不稳,下意识揪住了祝无执的衣袖,又把头抵在他腰腹上,嗓音含糊,带着酒气:
“我知道当初把你从牢里救出来的时候,你就嫌弃我,直到现在依旧如此。你既看不起我的出身,为何还要强留下我?我知道我出身卑微,贱如草芥,我从没想过高攀你。”
她仰起脸,雾蒙蒙的眼中有茫然,也有怨恨:“你一面说爱我,一面伤害我折辱我,把我当个鸟儿圈禁起来,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72
第72章
◎妥协◎
宫人早已跟祝无执禀报了温幸妤和薛见春所聊内容。
说实在的,他不明白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温幸妤有什么可纠结的。怀胎十月,呱呱落地,人生来本就注定了高低贵贱。
诚然,他有门第之见,但这不代表他不喜爱她。
温幸妤出身低微是不争的事实,如今他是帝王,坐拥天下,对她这样出身的人有情,给她独一份的宠爱,甚至不纳后宫。这是她的幸运,她理因俯首帖耳回应他的情爱。
可此时面对温幸妤的讥诮反问,祝无执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该说什么呢?说[你既知道高低贵贱之分,就该乖乖听话,守好本分],亦或者[把你留在宫里,宠幸你,是对你的恩赐]。
话到嘴边,却吐不出半个字。
他知道这份感情是强求来的,也知道温幸妤心中大抵对他没多少情意,甚至称得上憎恶。如今安稳留在宫中,也不过是对权势低头。
曾经他一直觉得,不管过程如何,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就足够了。
可今日温幸妤醉酒,吐露出一番真心话,他心里却觉得有些难受。
祝无执沉默了很久,他凤目微垂,看着把头抵在他腰腹处,揪着他衣袖的女人,薄唇紧抿。
入宫后,她成日横眉冷对,几乎不曾对他真心实意笑过了,哪怕欢好时被他逼得哭泣,都压抑着声线,不肯叫他一声夫君,甚至不肯唤他一声长庚。只有气狠了,会用指甲在他后背留下道道血痕,似乎想以这种方式和他对抗。
骤雨初歇,天空乌云渐褪,金芒乍现投入凉亭,笼在温幸妤半边微红的面颊上,细小的绒毛都像是镀了金粉。
说了那些话,她却像是没事人般,靠着他闭目睡着了,呼吸平稳均匀。
祝无执叹息一声。
曾经的他从不因情而动,行为处事皆因势利导,而如今却被这样一个平凡的女人,轻而易举拨动心弦。
他把人横抱起来,上了御辇。
回到仁明殿,放在床榻上,亲手为她褪了外衫和鞋袜。
宫女端来一盆温水,祝无执接过湿帕,一点点轻柔擦拭她的面颊。
温幸妤睡得不太踏实,头闷闷地疼,她半睁开迷蒙的眼睛,看到祝无执虚幻飘忽的面容。
他抬手摸了摸她脸,温热的手指下移,拨开她颈边的发丝,停留在脉搏处。
祝无执盯着温幸妤的脸看,长睫在眼下铺了一层浓墨般的阴影,两颗乌沉的眼珠冰冷而偏执。
俄而,他俯下身,搂着她的肩膀,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发闷:“你若不喜欢,日后我不会再规束训斥你的行为举止。”
“我也不会再提你的出身。”
“只是……我不能放你走。”
温幸妤头昏昏的,脖颈处喷洒着他温热的吐息,令她很不舒服,抬起绵软无力的手,推了推他的头。
祝无执直起身,手撑在她两侧,望着她迷蒙着水雾的眼眸,喃喃低语:“哪怕你恨我,我也要将你强留下。”
温幸妤没有再看他,翻了个身闭上眼。
*
自打醉酒质问了祝无执,温幸妤就变了。不再冷若冰霜,不再横眉冷对,如同春日里一汪温和的溪水,无声流淌,少有波澜,安静得可怕。
她安稳待在宫里,几乎不和任何一个宫人说日常所需之外的话,哪怕妹妹和薛见春进宫,也只是聊些闲事。
偶尔问问薛见春汴京发生的事,祝无执有一次阴着脸怀疑,让她日后不要问这些,她也不反驳,乖顺应着,此后就真的不再问外面的事。
祝无执觉得,她大抵是真的接受了留在他身边,不然也不会这般乖顺。
*
仁明殿的花换成了木芙蓉和秋海棠。
宫人搬了摇椅到廊檐下,温幸妤从书架里随便抽了本游记,坐在上面,吹着凉风,翻看起来。
看了一会,她合上了书卷。
过去觉得游记里写的东西格外吸引人,而亲自跨越千山万水,天南地北走了一遭,方觉书上的字,到底比不得亲眼见过。
她觉得无趣,躺在摇椅上仰头看去。碧绿色的天很高很高,天际飞过一群大雁,不远处的槐树叶子半黄,飘飘扬扬落下。
温幸妤眨了眨眼,恍然发觉竟然已经入秋了。
她已经在皇宫里待了小半年。
不论愉悦还是艰辛,日子总是一如既往,过得那样快。
妹妹时常入宫,偶尔会带上两个玉雪可爱的外甥。
祝无执对温雀态度一直不怎么好,但对两个孩子却称得上温和。
温幸妤知道他一直想再要个孩子,但三年前小产伤了身,太医说要好好调养,起码要喝汤药到秋末,不然怀了龙嗣也难保住。
祝无执让太医开方给她调理,且自己吃避子汤。
一想到祝无执马上要停避子汤,她内心就一阵焦躁。
*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不用说祝无执为了夺取皇位,将不少政敌满门抄斩,株连三族。改朝换代后,又清算了一批,故而不少官位长期空悬,无人胜任。
此次秋闱朝廷很重视,各州解额都增加了不少,盼着能多出些人才,来年春闱中第,填补朝堂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