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为开的掌心像蛇一般,滑腻冰凉,温幸妤感觉自己的足底被冻了一下。她惊怒交加,胃腹翻涌几欲作呕,挣扎抬脚踹他。
浑身绵软无力,沈为开手指上移,握着她的足踝,纹丝不动。
他长睫低垂,用帕子擦净她沾灰的足底,拾起旁边的罗袜,慢条斯理为她套上,系好。
温幸妤这才意识到恐怕浑身无力不是因为落水,是沈为开给她下了药!
她脸色煞白,狠狠甩去一耳光。
“你对我做了什么?!”
沈为开脸被打偏,但温幸妤中了药,手上没劲,哪怕用尽全力,他脸上也只出现五个淡淡的指头印。
他摸了摸被打的右脸,仰起脸看着温幸妤,眼眸澄澈如琉璃,笑意温柔:“姐姐别生气,只是一点软筋散,对你没有伤害的。”
温幸妤一阵胆寒,她从未觉得眼前的青年如此陌生。
从沧州被抓回皇宫,她就迂回打听了沈为开的事,得知了祝无执受重伤,是沈为开和他老师收买士兵做的。
大敌当前,却做出背刺主将的事。
所有当她听到沈为开被下了狱,又被人劫狱救走时,心情是十分复杂的。
沈为开帮过她很多次,但他犯了等同通敌叛国的罪。
而此时此刻,看着青年温柔到令人胆颤的笑容,她终于意识到,这人根本不是他样貌那般人畜无害,他就是个疯子。
沈为开唤婢女拿来了绣鞋,亲手为她穿好,起身净手后,居高临下望着女人苍白的脸,眉眼弯弯:“我知姐姐有很多疑问。”
“姐姐且随我来,让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温幸妤心有戒备,但人在屋檐下,她现在没得选。
她下了床,扶着墙,走到外间。
不远处的支摘窗下半扇撑开着,露出窗外一方庭院。雪还在下,如玉屑簌簌落落,压上青竹,覆盖院落。
沈为开跪坐到案几前,执起案上的黑釉执壶,将沸水注入茶盏。水流声清越,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他过于文秀漂亮的眉眼,只留下一个朦胧清淡的轮廓。
水汽缭绕间,那股清冽的药草气息混合着茶香,愈发清晰可辨。
他倒了杯茶,抬眸看站着不动的温莺:“姐姐为何不坐?”
温幸妤犹豫了一下,跪坐到他对面。
沈为开把茶杯推到她面前,“我记得姐姐幼时爱甜,这是凤凰单枞,有蜜兰花香,饮后唇齿回甘,你尝尝。”
茶汤白雾袅袅,香气四溢。
温幸妤唇瓣发干,但她没有动那杯茶,面色冷凝,声线冷硬地抛去一连串的问题。
“这里是哪?你是不是投奔广陵王,收买了李游?为何要费功夫掳我,而不是直接让李游刺杀祝无执?你究竟什么目的?想要用我威胁祝无执吗?”
沈为开长眉微蹙,神情为难:“姐姐问题有些多啊……”
他顿了顿,弯唇轻笑:“不过,我愿意挨个回答姐姐。”
雪光透过支摘窗的缝隙,在他润白如玉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里是扬州一处别院,我不曾投奔广陵王。”
“我也没有收买李游,”他的眸子在袅袅茶烟后,沉静地注视着温幸妤,嗓音不疾不徐:“李游啊…是高家的人。”
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温幸妤强撑的平静。
她面露惊愕,看着沈为开含笑的眉眼,感觉从脚底窜起一股寒意,蔓延四肢百骸。
喃喃自语:“怎么会……”
她记得祝无执有次提过,他那些亲卫,大半都是七岁那年,老太君从外面买回来,费尽心力培养成亲卫、暗卫,乃至死士。这些人和他一同长大,听他差遣,护他安危。
75
第75章
◎曾经◎
室内,暖炉暗红,茶香与木香交织,一片寂静,唯有炉火轻微的声响和温幸妤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她看着沈为开的神情,又细细思索片刻,大抵可以确定他所言八分为真。
他说李游是高家的人,祝无执又曾告诉她亲卫都是老太君送给他的。她觉得以祝无执的眼力,若李游是近些年才被收买,不可能发觉不了异常。
祝无执没发现,这只能说明,李游从小就作为棋子隐藏在他身边,行为习惯二十载如一日,故而他没有察觉异常。
如此说来…祝无执的祖母和外祖父之间,定然有什么关联。只是她不明白,老太君为何要在自己孙子身边费尽心思安插棋子。
在她记忆里,老太君救了她的命,平日里礼佛行善,是最有慈悲心肠的人。更不用说当年满国公府,谁不知老太君嫌弃儿子,偏疼嫡孙祝无执。
可如今得知这消息,她却有些怀疑当年的所见所闻。
温幸妤思索了很久,左思右想不明白,索性思索起李游推她下水这件事。
回忆着往日发生的事,脑海深处未曾注意过的记忆细节,突然慢慢明晰起来。
因为李游一直不是祝无执的人,所以前两次逃跑那么顺利,恐怕都是他刻意放纵。
尤其三年前那次逃跑,她说去相国寺祈福,李游稍加思索便同意了,紧接着沈为开蒙面带人来“劫”她,且顺利脱身。当时她以为是李游性子直没心眼,现在一想……
只是百思不得其解,李游这颗棋子被埋得那样深,不去刺杀祝无执,反而费尽心思,只为几次放她走。这一次甚至不惜暴露,推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下河,只为让沈为开掳走她,着实奇怪。
难不成高家只是为了拿她威胁祝无执?
她沉默了很久,压下心头的不安,皱眉道:“你在为高家做事?还有…前两次我得以脱身,是李游故意为之?”
沈为开眨了眨眼,嗓音温煦:“姐姐果真聪慧,的确是李游故意放你走。只不过,我不为任何人做事。”
视线绕过女人充满疑惑戒备的脸,他莞尔一笑,耐心解答:“虽说此次接你来扬州,的确有高家人插手,但请姐姐放心,我绝不会让你陷入危险。”
“至于高家为什么不让李游直接刺杀祝无执,而是配合我带你离开,说实话,我并不清楚,只隐约听说…似乎跟他那疯病有些许关系。”
温幸妤一愣。
抓她…跟祝无执的怪疾有关系?
每个字都很清晰,但合在一起,却令她迷茫,思绪如同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顺。
沈为开垂落浓密的眼睫,目光在温幸妤隐含担忧的面容慢慢睃巡过,定格在那双清透的杏眼:“姐姐不是一直想逃离他吗?怎么现在看起来…很担心在乎的样子。”
青年的嗓音很轻缓,但莫名让温幸妤觉得浑身不适,她回过神,皱眉道:“这是两码事。”
听到现在,她大抵窥见此次广陵王叛乱真相的一角——广陵王恐怕只是个傀儡,幕后之人,是传闻中被下了狱的高家人,祝无执的外祖父高逊。
高逊以亲情为饵,引祝无执亲自平叛,请君入瓮。
她的确很想离开祝无执,但现在她被抓,意味着很可能被沈为开,亦或者高家用来威胁祝无执。
当初岭南侬智叛乱,温幸妤从潮州离开时,见过战争带来的混乱和残酷。她不敢想,若是祝无执败了,淮南一带的战火蔓延至中原,乃至整个王朝,会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更何况,祝无执是对她有情,但她更知道他有太多要追求的东西,从最开始的权势、皇位,到现在的收复失地拓展疆域。她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在他心里排不到前头。
届时她焉有命在?
沈为开明白温幸妤对他满是戒备,他也不介意。
他从未真心实意和高家合作,也不会让温幸妤被高家人带走。
从一开始,他所求……不过是把这潭水搅浑。
雪光透过窗棂漫进室内,在地上流淌成一片静谧的微明。
温幸妤望着面前容光明秀的青年,神情复杂。
记忆里的沈为开,总是浑身脏兮兮,拉着她的衣摆,仰起蜡黄瘦小的脸,两颗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她,怯怯地喊姐姐。
他出身不好,母亲是青楼女子,父亲早亡,孤儿寡母日子不好过,不久后她母亲就二嫁给了村里猎户。他继父对他并不好,常常棍棒加身,母亲娇美柔弱,纵使有心,也护不住他。
村里的孩童总是带着天真的恶意,会手拉手围成一圈,用石头砸他,唱着“阿母为妓,子为倌”之类侮辱人的曲子。
温幸妤父母良善,她也有一颗赤诚善良的心。虽然才六七岁,但会帮他打跑劣童,帮他擦眼泪,给他偷偷塞糖吃。
她在想,沈为开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残酷,才能从胆怯的孩童,成长为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伪君子。
“沈鱼,过去这些年里,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不是受了很多欺负?”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为什么战时背刺主将,又和叛军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