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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春莺_炩岚【完结】(130)

  他烙下一次,她便割去一次。

  她抬起沾血的手指,拉下另一边衣衫,露出雪白完好的右肩。

  “陛下,要再刺一次吗?”

  侧头看着他难看的脸色,声音是虚弱的,可神情却无比平静。

  祝无执动了动唇,他几乎不敢回视她的目光,喉咙发干发紧。

  解释吗?告诉她构陷者已然伏法。然后诉说他心中的悔愧?

  可千头万绪,在撞上她平静到可怕的目光,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虚伪得可笑。

  好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涩道:“是我对不住你。”

  嗓音沙哑,言辞苍白。

  温幸妤盯着他低垂的眼睫,霎时明白了。

  看来,他消失这几天查清了真相。

  轻飘飘一句对不住,就想消解所有错误吗。

  受冤屈的是她,受折辱的是她。不信任的是他,不给她自证清白机会,并且折辱人的,也是他。

  她曾无数次囫囵咽下委屈,以为所有的痛苦都会钝化。

  可这次却没有。

  她依旧觉得痛。她恨他明明说爱她,可却不信她,甚至把如此恶毒的惩罚,施以她的肩背。

  破镜难圆,悔有何用。

  她忍不住笑起来,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浑身都在发抖。

  他是皇帝,能说对不住,已是给她天大的恩宠。

  她凭什么跟他对抗?唯有这条命。

  心里是那样的悲哀愤恨,却又有着异常的平静。

  祝无执看她又哭又笑,几乎疯癫的模样,一颗心像是被愧疚淹没了,肿胀酸涩,生出窒息般的恐慌。

  他半跪在床侧,倾身把她半搂进怀里,嗓音干涩:“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我会好好弥补,你不要再伤害自己,好吗?”

  温幸妤的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她扯了扯唇,一句话没说。

  太医进来后,看到温幸妤衣衫上沾满血迹,紧接着看到小托盘里的小块皮肤,登时头皮一麻。

  他不敢乱看,垂首上前行礼。

  祝无执松开了温幸妤,起身让开位置,让太医处理。

  跪在地上打开药箱,给温幸妤处理后背的伤。

  太医交代了事宜退下后,宫女来帮温幸妤换干净的衣裳,把沾血的带走。

  温幸妤背对他躺着,舱室陷入死寂。

  祝无执坐在她身后,想要说什么,可望着她漠然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

  一股更深的涩意与慌乱涌上心头,混杂着无处着力的焦躁。

  不知过了多久,他动了动僵硬的腿,缓缓起身。

  影子随之倾泻而下,将温幸妤整个笼罩在阴影内。

  僵立在她身后,进不得,退不甘。

  “好好将养。”

  最终,只挤出这四个字,干巴巴的,毫无温度,连祝无执自己听着都觉得空洞刺耳。

  话音落下,舱内死寂更甚,唯有窗外风雪簌簌之声。

  笼罩在温幸妤身上的阴影褪去,灯火跳了一跳,光线似乎明亮了那么一瞬,映亮了她苍白的侧脸,随即又归于昏黄。

  她缓缓睁眼,漠然地看着幔帐。

  *

  回到汴京,已是早春二月。

  去岁十月多离开京城,两人还勉强称得上亲密无间。可这次回来的路上,却是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求而不得。

  祝无执想过温幸妤会委屈落泪,想过她倔强怨愤的质问。

  他辗转反侧,想了很多抚慰与补偿她的方法。

  可他没想到,这般纤弱娇柔的人,会有如此倔强刚烈的性子。

  她不言不语,不笑不怒,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回京,温幸妤都没什么变化。

  祝无执心底弥漫出难以言喻的恐慌,他觉得自己真的要失去她了。

  如果说以前强留下他,他还能告诉自己,有朝一日她定会心动,可这次……

  或许会真的应了“覆水难收”这四个字。

  这是祝无执第一次尝到后悔的滋味。

  *

  仁明殿的梅花开了。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丝丝缕缕都沁着寒意。

  温幸妤独自立在梅树下,素衣如雪,没有披斗篷,身形单薄,如一片随时能被风飘散的梨花。

  祝无执袖下手指微蜷,走上前去,把鹤氅披在她肩头。

  “妤娘……”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涩意,试图寻回昔日的温存:“我宣你妹妹进宫叙话,可好?”

  温幸妤眼睫低垂,嗯了一声。

  空气再次静默,只有风穿过梅枝的细微声响。

  祝无执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垂眼看着她莹白的侧脸,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讨好:“我让尚食局备了你素日爱吃的雪霞羹,还有水晶鲙……”

  话未说完,温幸妤旋身退出他的怀抱,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毫无错处的礼:“谢陛下厚赐。若无他事,臣妾身子倦乏,想告退了。”

  声音平静无波,神色也冷淡至极。

  祝无执心口发涩。

  过去他嫌她不懂规矩,行为粗鄙。可如今她这般向他规规矩矩行礼*,他又觉得太过疏远,令他难受。

  他伸出手,抓住了她即将抽离的衣袖。

  “妤娘,别这样…好吗?”

  帝王之尊,此刻竟显得如此无措。

  她终于抬起了眼。

  那双清澈温软,盛满笑意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漠然,如同风雪弥漫。

  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令人窒息冷寂。

  她的目光掠过祝无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视线随之极其缓慢地,落回到他脸上。

  “陛下,”她开口,嗓音轻缓,字字清晰:“如果臣妾只能如此呢?您想降什么罪吗?”

  “刺字?还是流放?”

  “亦或者凌迟处死?”

  祝无执抓住她衣袖的手指一紧,旋即像被烫到,骤然松开。

  他哽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温幸妤不再看他,微微侧身,素色的衣袖自他僵硬的指尖滑落,走向那扇紧闭的殿门。

  庭中只剩下祝无执一人,风渐起,寒彻骨髓。

  他僵立在原地,方才被她衣袖拂过的指尖,残留着一点冰冷柔滑的触感。

  浓睫低垂,他看向自己的指尖,而后缓缓收拢,垂放入袖下。

  抓不住吗?

  倘若他偏要呢?

  他只有她了,说什么…都不会放手。

  *

  夜已深重,垂拱殿外,绛纱宫灯在廊下排开,烛影摇红,朦胧地映着殿前花树。

  殿内,祝无执独坐御案之后,眉头微蹙,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

  窗外宫苑沉寂,唯有寒凉的春风钻入门缝,吹拂烛影。

  二更,他方欲搁笔,侍奉在侧的内侍王怀吉趋前一步,低声道:“陛下,仁明殿宫人来禀,说娘娘歇下了。”

  祝无执眼睫未抬,只从喉间逸出极轻一声嗯。

  夜夜同眠,却只有疏冷的背影,看不到她的正脸。

  她不愿意见他。

  他静坐几息,轻叹一声,正待起身。

  殿门无声启开一线,寒风裹挟着湿重夜气卷入。

  曹颂疾步趋入,面色凝如寒霜,他行至案前,拱手道:“陛下,扬州来信。”

  祝无执动作微顿。

  平叛后,高氏老宅他赏给了高月窈,算是她说服林氏弃暗投明的赏赐。

  京中事务繁重,不可再耽搁,故而他走得急,有些事没能细细侦办。

  走之前他命高月窈修缮高宅时,注意内有无暗道密室。

  如今来信,当是发现了什么。

  王怀吉接过一沓信笺,呈给祝无执。

  他打开最上面署名高月窈的信笺,目光扫过其上字句。

  殿外起了一阵大风,窗户被吹开个缝隙,烛火随之猛烈一抖,映得祝无执面容明暗陡转。他捏着信纸的指节泛白。

  他搁下手中的信,将其余几封泛黄的旧信,一一看过。

  殿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只余三人交错的呼吸。

  看完最后一封,他神情可怖。

  深吸一口气,把其中一封信收入袖中,蓦然起身,“备驾,去天牢。”

  两侧宫墙高耸,宫灯摇曳,于深宫甬道投下浓稠阴影。

  御辇疾行,碾过青石板路,声响沉闷,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辇驾一路向北,绕过重重殿宇,最终停驻于皇宫西北角的天牢外。

  禁军将祝无执引入。

  天牢火把光影昏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腐臭味,祝无执踩过黏腻的地面,走向最深处的刑房。

  高逊被绑在刑架上,狱卒粗暴地扯住散乱如枯草的发髻,迫使他抬起脸。

  一张布满污血的面孔暴露在火光下,嘴唇干裂翻卷,新绽的伤口斜贯脸颊,皮肉狰狞外翻。

  他眼神平静,看向缓步行来,衣袂不染纤尘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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