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女人透白的小脸,面色平淡吩咐一旁缩着的仆人们:“重燃炭盆,煮些姜汤。”
说完,他看着温幸妤道:“你且安心待着,我去去就回。”
温幸妤轻轻点头,知道他还有事要处理。
祝无执又看了她几眼,才披上蓑衣,出了寺庙。
仆人们纷纷动起来。
炭盆燃好后,静月扶着温幸妤去了炭盆旁,给她披上被子,又盛了一碗姜汤,晾了一小会塞她手心。
“夫人,喝点姜汤压压惊,祛祛寒。”
温幸妤双手捧着瓷碗,轻声道谢:“谢谢,你们也去喝些吧。”
静月恭敬称是,同其他人分了姜汤。
深夜,温幸妤坐在炭盆旁,和静月靠在一起,两人昏昏睡去。
祝无执回来时,蜡烛已燃灭两根,屋内光线昏暗。
他脱下蓑衣,就听得传来一声惊慌呓语。
皱了皱眉,他径直去了温幸妤旁边。
静月迷迷糊糊睁眼,就见主子回来了,她正要说话,就见他食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
她登时意会,轻手轻脚起身,腾开了位置,去仆人那边的炭盆待着。
祝无执把剑搁在旁边,把温幸妤搂在怀里,让她靠着自己睡。
烛火昏黄,女人蜷缩着,清秀的脸毫无血色,额头上是一层细汗,双目紧闭,睫毛震颤,口中偶溢出两声满含痛苦的呓语。
他轻叹一声,用帕子轻拭去她额头的汗珠,俯身吻了上去。
一触即分,目光描摹着女人的眉眼,心中升起怜惜。
触碰她温凉的脸颊,多少有些愧疚。
自从发觉她性子有倔强的一面,他就想着要敲碎她即将生出的反骨,希望她永远像菟丝花一般攀附着他。
可今夜她这般惊魂未定模样,他却又心疼起来。
只盼着她千万不要被吓病。
*
春日野穹,燕语莺啼,官道两旁有桃花盛开,粉瓣如雨飘扬,被马车碾入轮下,扬起一路芳香。
自打荒寺雨夜,温幸妤受了惊吓,就变得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那滚到她脚下的人头,那直直瞪着她的灰败双眼,还有那一地的鲜血残肢,夜夜入梦。
她每个夜晚都会做噩梦惊醒,而后彻夜难眠。
路过一处城镇时,祝无执专门带她去医馆看了,开了些安神的药丸。
除此之外,每日夜里,祝无执都陪在身侧,只要她惊醒,他都会耐心安抚,给她倒水,直到她缓过劲,再次有困意。
悉心温柔,并且举止有度,绝不越界。
这短短十天,让温幸妤恍惚不已。
有时半睡半醒间,她甚至会认错人,把祝无执认成观澜哥。
毕竟过去…只有观澜哥这般温柔体贴的对待她。
慢慢的,她开始遗忘那夜的事,对祝无执充满感激。
二月初三,马车驶入汴京。
温幸妤掀开帘子,一眨不眨的望着阔别已久的繁华大街,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这生活的点点滴滴。
祝无执买的宅子在内城保康门街,属于内城。
此街繁华喧闹,人头攒动,店肆林立,吆喝声表演声不绝于耳,烟火气时足。
在汴京内城,住的要么是高官贵族,要么是富商巨贾。
祝无执半个月前就让亲信买好了一进宅子。
但此一进宅子,比冯翊的二进宅子还要值钱太多。
汴京人稠地窄,物价奇贵,外城一座一进的宅子,都要一千多贯,而内城保康门街的宅子要上万贯。
祝无执买的一进宅院,最少五万贯。
也就是两万多两银子。
温幸妤一想到这个价钱,就忍不住咋舌。
要知道在汴京,许多京官都买不起宅子,租赁一辈子。
她很疑惑,祝无执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马车一路行至坊巷,停在了宅院门口。
院子里有仆人候着,已打扫整洁。
坐了半个多月马车,温幸妤疲乏不已,沐浴后草草吃了几口饭,就闷头睡觉了。
一觉睡醒,望着水墨丹青轻罗帐顶,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汴京了。
回来了。
观澜哥就在汴京外,石水村的桃溪山上,和她仅隔着数百里,但却不能去祭拜。
他一定很难过,孤身一人在异乡山野,度过了两个新年。
思及此处,温幸妤心口发涩。
她静静躺了一会,安慰自己快了,马上就能接观澜哥走。收敛好情绪,才坐起身来。
窗外天已经黑了,有枝桃枝探到窗边,影影绰绰。
屋内灯火昏黄,祝无执并不在。
静月端来一碗鸡丝粥,她随意吃了些,漱口净手后,拿出了制香古籍,靠在床头细细研读。
深夜,祝无执披着一身春凉,推门而入。
他去见了周士元,二人商讨到这个时辰,总算谈拢。
应付这种人,太过费心费神。
他捏了捏眉心,去浴房沐浴,而后来到内间。
一豆烛火,满室暖香。
女人一身月白春衫,斜靠在床头,双目轻阖,呼吸清浅,睡得香甜。右手歪在床侧,那卷古籍快要掉在地上,却毫无知觉。
她脸红扑扑的,与白日里内敛端淑的样子很不同,带着几分娇憨。
祝无执眉心舒展,眸光霎时柔和,同周士元交锋的疲乏,此刻烟消云散。
他忽然觉得,怀柔够久了,也该再进一步。
轻步走到床侧,拿走她手心的书,手臂穿过她的后背和腿弯,将人横抱起,放平在床榻上。
温幸妤正做梦,就感觉有人碰自己,她迷迷糊糊睁眼,对上青年含笑的凤眼。
立马清醒。
“你,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祝无执揉了揉她的头,掖好被子,又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双手撑在她两侧,目光直直钉在她面颊上,语气亲昵:*“乖,继续睡吧。”
檀香笼罩,密不透风。
温幸妤慌忙闭眼,待感觉祝无执起身,她赶忙翻了个身。
心神不宁。
相处将近两年,二人虽偶有亲近接触,但那都是她情绪崩溃,亦或者受到惊吓时。
包括前段日子她噩梦连连,他会关怀,会安抚她,但那都是合乎礼法的,不会越界。
不曾像今日这般,举止亲昵…甚至有些轻佻。
她不敢深想,不愿深想。
定是汴京人多眼杂,危险重重,他为了麻痹敌人,刻意同她亲昵,扮成相爱夫妻。
一定是这样。
31
第31章
◎画像◎
二月初六,春闱在即。
对于读书人而言,省试决定命运,所谓“科举之设,实用人才之根本,而省试最为重事。”[1]
诸州士人,自二月前后抵达汴京,租赁房屋、购置试篮桌椅之类,等待春闱。[2]
因此科考一事,耗费甚巨,贫苦考生或许连家乡都出不了,就算历尽千辛抵达汴京,也没有足够钱财赁房买物,不少士人临门一脚,却被迫放弃。
寒门难出贵子,如是而已。
二月初八,祝无执前往贡院,提前一天入号舍,等待次日开考。
春闱和秋闱一样,都是三场九天,期间吃住睡都在号舍,十分耗费精气神。
二月十七,春闱结束,只待一个月后放榜,便知是金榜题名,还是名落孙山。
这段时日的汴京热闹非凡,除了春闱这件大事外,还出了另外一桩事——去岁同州通判徇私舞弊,贪污受贿案,终于有了结果。
二月初,通判被押解回京,由刑部大理寺复审,由于证据指向枢密使王崇,皇帝十分重视,命各方核查。
为避嫌,王崇暂且卸职居家,无令不得外出。
之前温幸妤和祝无执雨夜荒寺遇见的刺客,正是王崇派来的。
可惜为之晚矣,王崇没想到一切都毁在了那好儿子身上。
又加皇帝、周士元、林维桢都盼着王崇死,各方势力都铆足了劲,弹劾文书如同雪花一样飘上御案,写满了王崇为官数年贪污受贿,甚至卖官鬻爵的证据。
树倒猢狲散,不少立场不坚定的王党,站出来反咬一口,坐实证据,短短月余,此案定。
王家被抄,族中嫡系男丁皆判秋后于五朝门问斩,其余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归贱籍。
煊赫数十年的王家,说倒就倒。
有人说是因果报应,有人说不过是大势所趋,所有人都要他死,他不死也得死。
或许当年他不对国公府动手,选择急流勇退,就不会成为下一个“肉中刺”。
可惜没有如果,逐权之人终被权力裹挟,走到最后全是身不由己。
春闱放榜前,王崇于牢中撞墙自尽,其母其妻紧随。主家几十口人,死的死,疯的疯,最后竟不剩几个了。
王崇此人也是个传奇,大宋无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