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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天光微明,祝无执已去上朝。
温幸妤起身更衣梳洗,用过早饭后推门出去。
凉意袭来,她拢了拢斗篷,只见天际灰蓝,远处的皇城静默矗立在素白之中,宛若工整的山峰。
她收回视线,缓步走下阶梯。
下了一夜的雪,庭院里的积雪已经被仆从清扫干净,堆积在旁侧的花池子里。
出了院门,一顶翠盖珠缨,四角悬着赤金铃的七宝香车停在旁侧。
她扶着静月的手进了车厢,就听得一道清软的嗓音响起。
“温姐姐这是做甚去?”
温幸妤掀开车帘,笑道:“去铁佛寺上香。”
高月窈笑盈盈道:“真是巧了,我正纠结去哪个寺庙祈福。温姐姐若不嫌弃,我同你做伴,一道去铁佛寺。”
温幸妤为难道:“这……恐怕要过问大人。”
高月窈不解:“大人政务繁忙,还是别去打扰了。这点小事,温姐姐难不成还不能自己做主?”
温幸妤叹了口气,朝旁边的静月道:“你且让瓶儿去传话,就说窈娘同我一道去铁佛寺。”
静月点头应了,快步去给瓶儿交代清楚,便进了车厢,和芳澜跪坐在地毯上侍奉。
马车车厢很大,多了高月窈和其贴身婢女采薇,也不觉拥挤。
护卫骑马围守一圈,马车缓缓行出府门,碾过积雪,自金明池一路向北,行至栖松山。
朔风卷雪,山径覆素。
转过一山坳,风势稍歇,前方山门隐隐,朱墙半露于苍松和积雪之间,数缕青烟,袅袅升于铅灰天色之下。
二人一前一后扶着婢女的手下了马车。
高月窈仰头凝望,神色肃穆,温幸妤亦肃然,整了整鬓边微松的珠花,不复多言。
两人挽手,直向那香烟缭绕处行去。
知客僧引路入寺,寺内积雪扫尽,青石微露。
温幸妤面色端凝,对高月窈道:“你且去大雄宝殿祈福,我欲先往西偏殿,为一位故友上炷香。”
高月窈眼底微光一闪,旋即笑道:“温姐姐情深义重,自当如此。小妹先去殿中为父兄母亲祈福,稍后便来寻你。”言毕,携采薇径往大殿。
温幸妤带着静月芳澜转入西偏殿后一净室,室内唯设一案,上供一白瓷素坛,旁立一木牌,书“陆观澜之位”。
她屏退婢女,独对骨灰坛,缓步上前,轻抚冰冷坛壁,低语喃喃:“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今岁汴京雪甚,观澜哥……你在那边可好?”[1]
言语间,暗自从怀中取出一巴掌大的油纸包,又从袖袋里抽出个小臂长、一寸宽的扁匣。
动作迅速的替换完毕。
“观澜哥,我来年再来看你。”
语声哽咽,强抑悲声,取香三炷,就长明灯点燃,深深三拜,插入炉中。
香烟缭绕,映得她面容愈发苍白清寂。
这厢在上香,那厢皇宫里的祝无执,也才得了高月窈临时决定同去铁佛寺的消息。细问之下,才知瓶儿路上被两个乞儿纠缠,摔了跤,故而姗姗来到宫门口。
祝无执本就疑心温幸妤看《寰宇记》这种地志风俗类的书籍,如今高月窈又跟她一起去铁佛寺,彻底确定,她又企图逃跑。
殿中内侍见摄政王脸色阴沉,登时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触了霉头。
祝无执静坐片刻,心底冷笑。
他倒要看看,这次她打算如何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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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佛寺。
高月窈祈福毕,寻至净室外,见温幸妤推门出来,神色难掩悲伤。
她上前挽臂,柔声道:“听闻寺后‘望岳台’视野绝佳,可观汴梁雪景,你我同去一观如何?”
温幸妤心绪未平,同高月窈不动声色对视一眼,略一颔首。
二人登台。此台悬于山壁,视野豁然开朗。但见千峰裹素,万壑堆银,汴京城隐现于茫茫雪雾之中,气象宏阔。
朔风扑面,温幸妤不禁拢紧斗篷,凭栏远眺,神色沉静。
高月窈立于其侧,赞叹道:“汴京雪景果真豪阔。”
恰一阵风过,卷起台上浮雪,迷人眼目。
高月窈侧身贴近,状似为温幸妤遮挡风雪,耳语道:“安心去罢。”
话音未落,藏于斗篷下的手,借身形遮挡,猛地于温幸妤腰后发力一推。
温幸妤早有预料,并未挣扎,惊呼一声,身子如断线纸鸢,掼出栏杆之外,直坠下方覆满积雪的山坡。
天旋地转中,她看见的最后一眼,是高月窈深沉古怪的眼神。
来不及细想,她蜷成一团,护住头,顺着雪坡往下滚。
坡上积雪深厚,温幸妤身着月白斗篷,瞬息便被卷入枯枝之间,踪迹渐隐于茫茫雪幕之中。
静月和芳澜就站在四五步开外静侍,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二人疾步到跟前,还是连温幸妤的一片衣角都来不及抓。
眼看人消失不见,两人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高月窈佯装惊慌失措:“不好了!温姐姐失足坠崖了!快来人啊!”
待亲卫们赶来,系了绳索翻下看台去寻,她伏于栏杆,眼底浮现几分愧疚。
接下来的事,只盼温幸妤不要怨她。
远在皇宫听政的祝无执,得了消息后,明知她是为了脱身,不太可能出事,但一想到她滚下山坡难免受伤,顿时心神不宁,又担忧又恼恨。
他暗骂一声“冤孽”,即刻策马出宫。
到地方后,眉睫结霜,发顶和肩头落满了雪花。
他管也不管,阔步行至看台,扫视一眼旁边脸色发白的女子,眸光森冷。
正欲翻下栏杆亲自去寻,就听得身后传来女子清悦的嗓音:“大人且慢!”
“可先听表妹一言?”
他脚步一顿,转回头睨着跪在地上的高月窈,凤眸微眯。
俄而,他缓声开口:“说。”
高月窈跪得笔直,正色道:“大人现在去坡下寻,也来不及了。提前雇佣的车夫,定然已将温姐姐转送至旁处。”
她顿了顿,顶着那森冷的目光,强装镇定:“我知道温姐姐的去向。只要大人能允诺件事,我将知无不言,且甘心接受您的惩戒。”
【作者有话说】
[1]引用白居易的《梦微之》
58
第58章
◎为何不走◎
祝无执嗤笑一声。
这高月窈,倒是比高家其他子嗣要大胆得多。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他垂眸看着她,淡漠道:“你且说说,要什么允诺?”
高月窈深深一叩首:“以摄政王之名,将我赐婚给扬州林氏嫡次子。”
祝无执长眉一挑,稍加思索,就明白她想要做什么。
权衡利弊后,他觉得此女确实值得押注。可作为他瓦解高氏的棋子。
只不过助温幸妤脱身,又背叛她之事,不是能轻易揭过去的。
他道:“你凭什么认为,温幸妤去向的价值,足以换一份赐婚的旨意?”
高月窈闻言脸上血色尽褪。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淡:“你且跪着好生想想,还拿得出什么筹码。等妤娘安然归家,若我心情好,或许会允诺你来谈…所谓的条件。”
说罢,他翻身上马,衣袂猎猎作响,身影很快消失在寺庙内。
高月窈知道这样已经是祝无执格外开恩,不敢违抗,脸色苍白的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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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幸妤滚下山坡,摔入一片密林,后背撞到树干上,眼前骤然一黑,几乎晕厥。
哪怕护着,积雪也厚,脸和手上还是被枯枝败叶划不少细小伤口。身上那件月白斗篷更是沾满了雪泥,挂出好多道口子。
她急促喘息,把袖子中装了观澜哥骨灰的匣子拿出来检查,确定完好无损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温幸妤挣扎着爬起来,右脚一踩到地上,一阵钻心的疼。环顾四周,她不敢停留,咬紧牙关,拖着那只无法着地的右脚,在深可及膝的雪地里,朝着密林深处,被雪半掩的荒僻小径,一步一挪,挣扎前行。
风雪更大了,扯天扯地,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的灰白。山林寂静,偶有乌鸦鸣叫,枯枝断裂的声响。
走了一小会,就看到一辆刻着“城西春坊赁马处”字样的青篷螺车,停在小径上。车辕上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丈,正焦急地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朝这边拼命张望。
见她来了,赶忙跳下车迎了过来。
“姑娘,快快上车!”
温幸妤摇了摇头,目光扫过他的打满补丁的袄子,以及皲裂手腕上的木槵子佛珠,眸光微闪。
顿了顿,她心中有了计较,从怀里拿出装骨灰的扁匣,低声道:“老丈,我不坐车,你且拿着这匣子,帮我送去乾明寺。”
那车夫愣了一下,没有接东西,疑惑道:“雇我的人说,势必要把您送离京畿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