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永远留在文治的回忆里,我放下尊严,在第三天,来到杨弘念在长沙湾的工作室。
杨弘念正在看模特儿试穿他最新的设计,他见到我,毫不诧异。
你替我拿去影印。他把一叠新画好的设计糙图扔给我。
影印?我没想到第一天上班竟然负责影印。
难道由你来画图吗?他反问我。
我只好去影印。他的糙图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画功流丽,画中的模特儿都有一双很冷漠,却好象看穿人心事的眼睛。
杨弘念另外有一个工作室在他自己家里,是他创作的地方。他住在跑马地一幢有四十年历史的平房里,地下是工作室,一楼是睡房。
他有一个怪癖,就是只喜欢喝一种叫天国蜜桃的桃子酒。天国蜜桃由意大利威尼斯一间著名的酒吧调配出来,由于受到欢迎,所以酒吧主人把它放入瓶里,自行出品。
天国蜜桃是用新鲜蜜桃汁和香槟混合而成的,颜色很漂亮,是带点魔幻色彩的通透的粉红色。瓶子只有手掌般大小,瓶身透明,线条流丽,喝一口,令人飘飘yù仙,血管里好象流着粉红色的液体。
天国蜜桃只在中环一间专卖洋食品的超级市场里买得到,而且经常缺货,杨弘念如果喝不到,就没有设计灵感,所以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替他买天国蜜桃。
那天,他的天国蜜桃喝光了,我跑到那间超级市场,货架上的天国蜜桃正缺货,职员说,不知道下一批货什么时候来,我只好硬着头皮回去。
我不理,你替我找回来。他横蛮地说。
我唯有再去其它超级市场找,超级市场里没有,我到兰桂坊的酒吧去,逐间碰运气,还是找不到,这样回去的话,一定会捱骂。
我在水果店看到一些新鲜的蜜桃,灵机一触,买了几个蜜桃和一瓶香槟回去,把蜜桃榨汁,混合香槟,颜色虽然跟天国蜜桃有点差距,但是味道已经很接近,我放在杯里,拿出去给杨弘念。
这是什么?他拿着酒杯问我。
天国蜜桃。我战战兢兢地说。
他喝了一口说:真难喝。是哪一支牌子?
是我在厨房里调配出来的。
怪不得。他放下酒杯,拿起外衣出去,找到了才叫我回来。
没有天国蜜桃你就不做事了?我问他。
他没理我。
我只好打电话去那间超级市场,跟他们说,如果天国蜜桃来了,立刻通知我。
幸好等了一个星期,天国蜜桃来了,杨弘念才肯回到工作里前面,重新构想他的夏季新装。
如果世上没有了天国蜜桃这种酒,你是不是以后也不工作?我问他。
如果只能喝你弄出来的那种难喝死的东西,做人真没意思。
我就觉得味道很不错。我还击他。
所以这就是我和你的分别,我只要最好的。
你怎知道我不是要最好的?我驳斥他。
希望吧。
我以为有了天国蜜桃他会专心设计,谁知过了两星期,他又停笔。
什么事?我问他。
我的笔用完了。
我替你去买。
已经找过很多地方了,也买不到。他沮丧地说。
每个设计师都有一支自己惯用的笔,杨弘念用的那支笔名叫PANTEL1.8CM,笔嘴比较粗。
我去找找。我说。
我找了很多间专卖美术工具的文具店,都说没有那种笔,由于太少人使用,所以这种笔不常有货。
一天找不到那种笔,杨弘念一天也不肯画图,那天在他家里,我跟他说:
大家都在等你的设计,赶不及了。
没有那支笔,我什么也画不出来。他一贯野蛮地说。
那夏季的新装怎么办?
忘了它吧!我们出去吃饭。
我们坐出租车去尖沙咀吃饭,没想到在路上会碰到文治。
出租车停在jiāo通灯前面,他骑着机车,刚好就停在我旁边。
他首先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坐在我身边的杨弘念。他一定会以为杨弘念是我的男朋友。
很久不见了。我先跟他打招呼。
杨弘念竟然也跟他挥手打招呼。
文治不知说什么好,jiāo通灯变成绿色,他跟我说:再见。
又是一声再见。
谢谢。我说。
没见半年了,半年来,我一直留意着马路上每一个开机车的人,希望遇到文治,这天,我终于遇到他了,偏偏又是错误的时间。
刚才你为什么跟他打招呼?我质问杨弘念。
他这样做,会令文治误会他是我男朋友。
他是不是那个在电视台报告新闻的徐文治?
是又怎样?
我是他影迷,跟他打招呼有什么不对?
我给他气死。
他是不是你以前的男朋友?
不是。
那你为什么害怕他误会我是你男朋友?
谁说我误会?我不承认。
你的表qíng告诉了我。
没这回事。
他看来挺不错。
你是不是同xing恋的?
为什么这样说?就因为我说他不错?
半年来,我没见过有女人来找你。
我不是说过,我只要最好的吗?
接着的一个月,杨弘念天天也不肯工作,只是要我陪他吃饭。
你什么时候才肯工作?我问他。
我没有笔。他理直气壮地说。
你怎可以这样任xing?
不是任xing,是坚持。别唠叨,我们去吃饭。
我不是来跟你吃饭的,我是来跟你学习的。
那就学我的坚持。
九个月过去了,找不到那款笔,杨弘念竟然真的什么也不做。除了陪他吃饭和替他买天国蜜桃,我什么也学不到,再这样下去,再熬不出头,文治把我忘了。
那天在杨弘念家里,我终于按捺不住问他:
是不是找不到那款笔,你就从此不gān了?
我每个月给你薪水,你不用理我做什么。
我不能再等,我赶着要成名。我冲口而出。
赶着成名给谁看?他反问我。
你别理我。
他沮丧地望着我说: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但我不能再陪你等,我觉得很无聊。
那你走吧。他说,以后不要再回来,我看见你就讨厌。
是你要我走的……我觉得丢下他好象很残忍。这一年来,我渐渐发现,他外表虽然装得那样高傲,内心却很孤独,除了创作,差不多凡事都要依赖我。
你还不走?我现在开除你。他拿起我的背包扔给我。
我走了你不要后悔。
荒谬!我为什么要后悔?快走!
我立刻拿着背包离开他的家。
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对他仅余的一点好感都没有了。
从跑马地走出来,我意外地发现一间毫不起眼的文具店,为了可以找个地方抹gān眼泪,我走进店里,随意看看货架上的东西,谁知道竟然让我发现这半年来我们天天在找的PANTEL1.8CM。
这种笔,你总共有多少?我问店东。
只来了三打。店东说。
请你统统给我包起来。
我抱着那盒笔奔跑回去,兴奋地告诉杨弘念。
我找到了!
他立刻就拿了一支开始画糙图。
我整夜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完成一张又一张的冬季新装糙图。那些设计,美丽得令人心动,原来这半年来,他一直也在构思,只是没有画出来。
很漂亮。我说。
你不是说过辞职的吗?他突然跟我说。
为了自尊,我拿起背包。
不要走,我很需要你。他说。
我不是最好的。我回头说。
你是最好的。他拉着我的手,放在他脸上。
也许我跟他一样寂寞吧,那一剎,我爱上了他。
竟然是杨弘念?跟良湄在中环吃饭时,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她吓了一跳。
是他。我说。
那徐文治呢?
他已经有女朋友,不可能的了。
你不是为了他才去当杨弘念的助手吗?怎么到头来却爱上了杨弘念?
跟良湄分手之后,我独个儿走在路,上想起她说的话,是的,我为了一个男人而去跟着另一个男人工作,yīn差阳错,却爱上了后来者;就好象一个每天守候qíng人的来信的女孩子,竟然爱上了天天送信来的邮差。是无奈,还是寂寞?生命,毕竟是在开我们的玩笑。
玩笑还不止这一个,那天在银行里,我碰到文治,他刚好就在我前面排队,我想逃也逃不了。
很久不见了。他说。
是的。
工作顺利吗?他问我。
还不错,你呢?
也是一样。那天跟你一起在出租车上的男人,就是那个著名的时装设计师吗?你就是当他的助手?
都一年前的事了,你到现在还记得?
他腼腆地垂下头。
原来他一直放在心里。
先生,你要的美元。柜台服务员把一叠美金jiāo给他。
你要去旧金山吗?
是的。
去探望女朋友吗?我装着很轻松的问他。
他尴尬地点头,剎那之间,我觉得心酸,我以为我已经不在意,我却仍然在意。
我不等了,我赶时间。我匆匆走出银行,害怕他看到我在意的神色。
外面正下着滂沱大雨,我只得站在一旁避雨。
文治走出来,站在我旁边。我们相识的那一天,不也正是下着这种雨吗?一切又彷佛回到以前。他,必然看到了我在意的神色。
你很爱她吧?我幽幽地说。
三年前她决定去旧金山的时候,我答应过,我会等她。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没人知道将来的事,但是我既然答应过她,就无法反悔。
即使你已经不爱她?
他望着我,说不出话。
雨渐渐停了。我身边已经有另一个男人,我凭什么在意?
雨停了。我说。
是的。
我走了。我跟他道别。
他轻轻地点头,没有跟我说再见。
我跳上出租车,知道了文治只是为了一个诺言而苦苦等待一个女人。那又怎样?她比我早一步霸占他,我来迟了,只好眼巴巴的看着他留在她身边。
我一直不认为他很爱她,也许每一个女人都会这样骗自己。这一天,他证实了我所想的,照理我应该觉得高兴,可是,我却觉得失落。也许,他不是离不开她,而是他不能爱我更多。比起他的诺言,我还是微不足道。